青荒城内,已然解了寒冬的禁锢,持续了一个月的大雪纷纷扬扬,终于还是止住了步。掠过鼻尖的风虽然还带有一丝冷意,却也带来了新绿的气味。 四海之内,可能也就是青荒城一年之内能有这样的气候。灵族地处北源极寒之地,一年之内大部分时间都被白雪覆盖,千里冰封。而冥族地处南沙境内,经年风沙,烈日灼灼。纵使那世间的主宰天帝一脉,也不过终年寓居于思南山顶峰,不曾听过风吹,见过烈阳。倒是这小小的青荒城,地处三族交汇之处,汇集了来自三族形形色色的人,一年能感受四季的变迁。 我裹紧了身上的衣袍,倚在檀木桌旁,轻轻推开了窗户,一边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一边看着窗外新开的浮棠花。虽是严冬已过,我却仍受不了这生冷,索性就扔了茶杯,抱了整个茶壶在怀里。说来也怪,我虽然从小就生活在青荒城,但却是格外怕冷、怕热。每逢寒冬酷暑,师父就直接让我歇息在天机阁内,不必出去执行任务。这特殊的恩惠对于其他弟子几乎是可遇不可求的,奈何我是师父唯一亲授弟子,而且师父这是摆明了胳膊肘往内拐,他们也不好说什么。 天机阁以其无所不知而被人们津津乐道,但人们不知道的是为了收集这些情报,天机阁弟子需要付出多少,与多少危险的人打交道,在多少恶劣的情况下执行任务。我想起昨日还开着玩笑的折苏师兄、十彦师兄,转眼间就化作天机阁阁下的沃土,悄无声息。不止一次地幻想自己有朝一日会不会也像他们一样,死于暗杀的刀戟之下。 这是每一个天机阁弟子都要面临的思考。 师父说,只有这样才算公平。我们知晓常人不知晓的法术密辛,能窥见所有人的秘密,是需要付出代价的。秘密之所以被称为秘密,就是因为不能有多余的人知晓。倘若我们知道了,必定有很多人想要将我们赶尽杀绝。 师父还说,欲承王冠,必承其重。 这么多年来,看惯了生离死别,见惯了各种复杂阴险,我早已能看淡生死。 我看着窗外的一树浮棠花,恍然想起幼年时,师父带着我念书,也是在这样的树下。师父带我读的书很多,从上古创神明渊一直讲到天帝,从冥族讲到灵族,从九州之气讲到北源南沙。我不止一次地问师父,为何我要读这么多的书。 师父只是很耐心地摸一摸我的头,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同样的回答。 九凰,你需要了解这些,因为你与一般人不一样。 我是不一样的吗?或许吧,我抱紧了怀里的茶壶。我与其他人不一样的就是,我是个孤儿,几百年前师父在渃水之滨拾到了我,将我带到了青荒城,并因祸得福,自此成为师父唯一亲传弟子。还有不一样的就是,整个天机阁,就我一个女弟子。 师父往往带着白色面纱,他从不喜欢在外人面前露出他的脸。师父有着白皙修长的双手,一头乌黑的长发一直垂至腰际。在还原远古战役时,他总是用这那生得好看的手划出极为生僻的幻术手法,然后在我看完之后,逼着我按记忆还原。茶余饭后,总是不乏有无聊的弟子,揣测师父是不是长得其丑无比,才会终日以白纱蒙面。 想至此,我低头喝了一口暖茶,想起几年前偷偷撞见师父喝醉的醉态,那是我唯一一次看见师父喝酒,想必师父酒量也是一般,桌子上摆着的一坛美酒只去了一半,师父却醉的不省人事。我走过去收拾桌子,清风拂过,师父的面纱就落了下来,那时我才惊讶地发现,平日里严肃又不苟言笑的师父,其实长了一张比美人儿还要美的脸。我顿了半晌,还是怕被师父发现,就走过去,轻手轻脚地替师父重新系上面纱,才退了出来。 陪在师父身边的几百年间,我渐渐变得与师父一样,孤独而又冷静。 不要因为他人而改变自己的情绪,这是师父一直挂在嘴边的话。 这也是天机阁弟子必须要学会的生存技巧,在各种情况下,保持冷静永远会比流露情绪的生存几率要大得多。 目光一转,我突然看到浮棠数下有人影过来,吓了一跳,立马关了窗,跳到了床上,蜷缩在床脚,拉上被子。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九凰,乌阁主要你过去一趟。” 我松了一口气。“好的,我马上就过去。” 师父知道我最近畏寒,要是被他派来的人发现我还在不知死活吹着冷风,必定又少不了一顿责罚。翻身起床,洗了一把脸,换上大氅后就推门出去。 穿过沿路高低的林木,冷风掠过鼻尖,越发觉得冷瑟,继续往前走,却渐渐发现了不对劲。 天机阁一直冷清,但不会像如此一样,偌大一个庭殿之内一个人影都不见,而且充斥了压抑的氛围,似是有人故意掩去了痕迹。我缓缓放慢了脚步,集中灵力仔细感受,赫然发现了极为纯粹的灵族气息。在这鱼龙混杂的青荒城,极少有拥有如此精粹灵力的灵族人拜访。 思索半晌,我还是疾步走向前殿,既然师父保密工作做得如此好,我倒对这次的访客很是好奇了。 不出意料,竟是连门前的侍女都撤了,我敲响了幽闭的殿门。 “师父,九凰到了。” “进来吧。”依然是师父波澜不惊的声音。 推门而入,浓烈的檀香扑鼻而入,我皱了皱眉。屏风后面一张棋桌上的香炉正袅袅升着烟,棋桌上,两人正在对弈。师父端坐殿前,一身白衣胜雪,沉着落下一子。 那背对着我的华衣男子,也转过了头,含笑问道:“想必这就是乌阁主的得意弟子,四海闻名的唐九凰姑娘了。” 我看着眼前的男子,眉目如画,华衣锦服,谈吐之间尽显典雅气质,十足的儒生形象,也含笑回答:“谬赞。”说完便自觉地站在一旁,静静看着棋桌上二人的残局博弈。 这局残局,僵着许久。 待送走华衣男,已是暮色冥冥,山下华灯初上,一阵冷风刮过,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师父点亮了殿前的阳明灯,拂了门窗,顿时大殿里暖和了起来。 “说吧,把你今天看到的,感受到的都告诉我。”师父倒了一杯茶递给我。 我沉默了一会儿,望着手中的茶,“师父,我不明白,为什么灵族少主岳冕会来。这天下的事情,竟还有灵族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吗?” 师父没说话,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一饮而尽。 我的手指在茶杯边缘不断摩挲,“我一路走过来,加上前殿周围,至少有不下三十人用了隐匿咒,藏身于各处。以他们身上灵族气息的精粹程度来说,怕都是帝宫贵胄,而且法术都不弱。以此观之,前殿里的这位公子哥来头可不小。” “那男的身上穿的,是由玄雀之羽织就的,而我要是没记错的话,玄雀独生于北源,且极难被捕,因此一直都是灵族帝宫的专用物,可见这公子哥是帝宫里的人。” “早就听人说过,灵族二少主天生一副好皮囊,而且为人温和有礼,书生儒风,如此看来,必是灵族少主岳冕无疑了。” 师父笑了笑:“九凰,你一直很聪明。” “可是师父,我不信你没感受到岳冕身上极力掩藏的血腥气味,那檀香根本掩藏不了。师父,他们在路上遇到过袭击,敢对灵族少主下手的人,也就只有天帝一脉和冥族了。” 我凝望着师父,心里莫名闪过一丝慌张。无论哪一方,都不该是我们能插手的。 天机阁存于天地之间,不知道开罪过多少人,但却从不至于覆灭。其他原因我倒是不清楚,但是有一点我很明白,那就是从不与三大族统治者交恶,三大族至今仍把天机阁置于上宾。我来天机阁的时间不长,只有短短几百年,但却也还明白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师父明智如斯,不可能不知道。然,师父还是接待了目的不明的岳冕,毫无疑问,这也无意中与第三方竖立了敌对关系。 师父起身,转过了身,略显单薄的身影,在摇曳不定的烛火中愈发模糊。我看着眼前这个陪伴了我几百年的人,教会了我一切的师父,第一次感到陌生,这让我很不舒服。对我而言,是师父撑起了我的一片天,我不允许自己对师父有一丝的不信任。 “师父,那岳冕今日前来究竟是所为何事?”我尽力压住了好奇,却还是发了问。 师父顿了半晌,转过身沉声问我:“九凰,你相信师父吗?” 我毫不犹豫地点头。 “那好。九凰,我命令你,十日后启程前往北源灵族之地。具体事宜,到了灵族之地自会有人告诉你。” “是。”我眉眼低垂,毕恭毕敬地回答。天机阁阁令第一条,无论何时何地,对于师门的命令,要绝对服从,无需理由。 何况对于师父,我从不需要理由。 “九凰,你记住,你这次是代表为师前往北源。灵族那边念着我的面子,不会过分刁难你,但是我不能确保一切都顺利,所以,主要还是靠你自己。这次灵族内部出了一点岔子,会牵涉到储位之争,你只需处理灵族族长托付给你的事情就行了,尽量不要牵扯到储位之争去,明白了吗?” “九凰明白。” 这世间最吞噬人心的,就是对权利的过度贪婪。短短的几百年间,我已经见过无数次利欲熏心、两败俱伤的事情。不用师父嘱托,我也会主动避开权利的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