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元怔愣地任他握着，心情复杂。他指腹有硬茧，手心温暖刚劲，于她而言却全然陌生，使得她迷茫不安。

皇帝心中巨石落地，倒回榻上，双目又混沌起来：“昭元命苦，她、她亲母早逝，继母不慈……朕本以为曹氏是与绪娘一般的娇俏贤良，不、不料她们姊妹完全不同……”

昭元睫毛轻颤，“绪娘”是她亲母闺名。

皇帝言语渐渐颠三倒四起来：“昭元容貌不像绪娘，性子却极像，就是气性大了些……绪娘啊，我们的女儿是公主，娇蛮些也无妨，你言对否？待朕归天，太子即位，朕挂念不下的便只剩昭元……自古帝位父死子继、再有兄终弟及，他越王不过一宗亲，竟敢觊、觊觎大统！”

他猛地咳嗽起来：“咳咳——”

王常侍急急为皇帝拂背。

一阵忙乱过后，皇帝由宫人们侍奉着歇下，昭元与霍哲也起身告退。

出了甘露殿，昭元心中有无数话想对霍哲说，却不知从何说起。今夜发生了太多事，事事出乎她意料。

昭元嘴唇翕动。从小到大，他们见面的次数其实并不多，狩猎或宫廷内，总是偶尔的匆匆一瞥，连话都说不上半句。

如今一回忆，他们之间竟只有两次交集。一是天启八年的冬狩，霍哲送了她一只棕兔；二是棕兔意外死了，她哭着鼻子去找霍哲道歉。

当时她想的是什么呢？

天启九年初春，冰雪消融，昭元带着她的新宠——棕兔，去禁苑游春。

昭元想着，小兔子一个冬天都被拘着，便放它在草地上跑一跑。她唤人牵匹幼马来，要策马跑一圈。

不料策马时，马儿直奔向棕兔。虽在千钧一发之际，昭元将马勒停了，棕兔却吓得僵硬如石，一动不动。

昭元下马查看，宫人们战战兢兢地回禀：“棕兔被吓死了……”

昭元只觉晴天霹雳！

她向霍家哥哥讨要这兔子时，承诺过会好好待它，一定养得矫健可爱。可这才两个月，兔子便死了，还是这么匪夷所思的死法，叫她如何跟霍家哥哥交代？

昭元虽百般不愿不敢，最终还是决定向霍家哥哥赔罪，以保信誉。

当日，昭元吩咐人将棕兔好好埋葬，然后怀着忐忑的心去找霍家哥哥。她听父皇说过，如今霍家哥哥在千牛卫任职。她又问了身边的女史，女史告诉她，千牛卫在宫城以南，是南衙十六卫之一。

昭元便去了千牛卫，可当时霍家哥哥不在，他正好轮休。千牛卫的人说，霍家哥哥申时末便进宫，请她稍等。

昭元坐在朱椅上等他，心中不由想象他听闻此事后会如何的震怒。霍家哥哥可是个徒手打熊的人，不会挥起拳头打她吧？她这小身板怎么受得住……

昭元越想越气，然后气哭了。明明是棕兔太无用，根本不是她没照料好，怎么能怪她呢呜呜呜。

少年霍哲踏进千牛卫衙门，看见的便是小小少女哭成泪人的一幕。他措手不及，犹豫起该不该踏进门槛。

昭元公主见他来了，赶紧抹干净眼泪，从朱椅上下来，用气音道：“你不许打我！”

“……”少年霍哲不明所以：“臣不敢。”

昭元公主瞪他一眼，少年霍哲更觉无辜。

然后，少年霍哲听昭元公主讲明来意，又惊讶又觉得好笑。

在他心中，棕兔早已是昭元公主的东西了，没想到她竟真的只是想着帮他养。他诚恳道：“我不怪公主。”

昭元公主坚强地忍住抽噎：“本就不该怪我，是棕兔太无用，竟能被吓死！”

少年霍哲连声答：“对。”

昭元公主抽抽鼻子，大方道：“我养死了你的棕兔，便赔你个什么吧，你尽管提。”

少年霍哲摇头：“我无所求。”

昭元公主抬头看他：“真的？过期不候，你可别后悔。”

少年霍哲：“我不后悔。”

后来，霍哲却时常后悔。当初就算随便讨要个什么，只要是她的东西，就都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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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过神，昭元凝视霍哲。浓浓夜色中，昭元瞧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只看出他身姿英挺，气宇远胜当年。

但他是否仍如那时猎熊的少年，能让她惊讶、惊叹，让她相信终生可依？

昭元忽而想考校一下他。她思虑良久，开口问：“你知道张不移吗？”

霍哲颔首。

昭元顿了顿，道：“张不移曾说，父皇昏聩，任人唯亲，对我这个公主亦是格外纵容。他甚至作诗讥讽于我。”

霍哲微滞：“文人最擅口诛笔伐，不毒不落笔，不骂不成文。惯来如此，公主不必介怀。”

昭元摇头，转身走了两步，面向越王府的方向：“其实，如今想来，他说的也有些道理。”

“我李氏人丁单薄，故而齐王、越王虽是宗亲，却破例得封亲王。然而，越王欲壑难填，肖想帝位，这才酿成今日之危。追根溯源，便是因为父皇过于重情，使得李家人贪心不足。”昭元问：“故而，是否人生在世，便不该过于看重感情，因势利导才是正道。”

她看向霍哲：“你觉得呢？”

霍哲却摇头：“非也。”

昭元眨了几下眼眸，轻声道：“请细说。”

霍哲向齐王、越王两府拱手，而后正气凛然道：“位高者是否生异心，当因人而异。齐王同是正一品亲王，甚至因统领禁军，位列越王之上，然而意图谋反的却是越王。由此可见，忠臣恒忠，不与权势相关。”

“……或许吧。”昭元若有所思。

她望着眼前人，忽而想到，霍哲来日亦会位高权重，不，他背后的卫国公已经位高权重了。

那他是否会生贰心？

“那你呢？”昭元听见自己的声音问：“你是忠臣吗？”

霍哲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