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千乘坐在醒春亭内,将近黄昏,他伏在石桌上,问了问我:“你去青丘了么?” 我老实回答:“去过了。” “那母狐狸怎样了?” “......”我看了看他:“你们果真吵架了?” 千乘缄默。 “我将十荌带来见你如何?十荌易了容,模样越来越水灵了。”我为千乘献计。 “不必了,我对她早没了感觉。那日我去了趟青要山,在驿馆见着她了。”他摇了摇头,轻声道来,像是不太在意。 我一愣,拍了拍千乘的肩膀:“十荌易了容后,我端详了半天,都未认出她。你去青要看了一眼,便知道是她,还说对她没有感觉了?” 千乘不说话,固执的不行,我没有办法,还是放他回了南海。 千乘是我漆吴山的蛟,起初喂养他的时候,我还有攀比心理,想着十荌与颜椋本就是护山神兽,眨个眼儿的功夫就能化成真身,实在有趣。所以瞒着他们,等这泥鳅长威风了,再拉出去遛遛圈。 谁料那日颜椋径直而来,看到了正和我分野果儿的千乘,我只好将千乘介绍给他,颜椋也答应我,将此事瞒着。 颜椋常去人间买小食给千乘,和我一同喂着他。转眼之间,泥鳅长成了蛟龙,整日不是躺在河里睡大觉,就是伏在岸边吃野果,我嫌他不思进取,让他每日申时去外面遛遛弯,当然,带上我更好。 千乘自从成型之后,变得狂妄自大,在我面前,多以“老身”自称,别说让他载上我出去转几圈儿,就是吩咐他帮我摘个果子都难上加难。 那日千乘腾云直上,一眨眼儿就不见踪影。他在众山之间绕了绕,来到了青丘,伏在河边喝了几口水,一甩尾巴,又不见了踪影。 千乘未想到,他甩了一条尾巴,震断了一棵百年胡桃树。 那棵老树是十荌的老窝,有一年隆冬之时,我与颜椋去找过十荌,十荌未在里屋,我们翻了小丘,看到尽头沿河之处长着一棵老树,我与颜椋走过去,发现十荌竟化作一尾狐狸,睡在树洞里。 十荌说,那老树是她的命根子,没有那棵老树,这冬就过不去了。 翌日,十荌就来了漆吴山,她听西风说,昨日见一条蛟龙在她青丘上绕了几圈,又飞回了漆吴山。 十荌心痛不已,老窝被龙尾巴震断,隆冬之时没了住所,可如何是好。 听闻这蛟龙是漆吴山的护山神兽,她与我关系不浅,也不能朝我说三道四。我得知后,将她引到里河边上,叫千乘出来,那泥鳅装死,一直不应,还偷偷将身子埋进河底的泥沙里。 我用木杆挑了挑没埋完的半截尾巴,意思他乖乖出来,谁知那尾巴还呼啦呼啦甩了甩,沉下的沙土被推去各处,河水变得浑浊不堪。 我逼他,告诉他要是还不出来,就把他送给别的神仙。隔着水,也听到那蛟在底下赌气的哼哼声。 我拉着十荌往前走了些路程,来到千乘的脸旁边。这儿的河水尚还清澈,十荌直勾勾地看了看千乘的脸,撇了撇嘴,轻轻吐出一句话:“这长虫长得丑。” 河底的蛟龙突然间瞪大了双眼,和泥鳅一样,在水里扑腾扑腾了几下,翻起身来。 十荌仰了仰头,看了看出了水后的蛟龙,表情有些嫌弃:“终南,你养的这条蛟,太丑了。哪个神仙会要这种东西。” 千乘向前一跃,一道青光一闪,一个人慢慢从河边走出来,他面带气色,板着一张脸,质问十荌:“你说我丑?” 十荌看了看面前身高八尺有余,仪表堂堂的男人,摇了摇头:“不不不,我是说,终南太丑。” 虽是这么一说,可十荌与千乘的梁子还是结了下来,两人一见面便开始你一句我一句骂得我耳朵生疼。 千乘之所以讨厌十荌,听他说,一是十荌说自己丑,二是每次见着他都叫他长虫。 慢慢的,二人发觉斗嘴不大解气,于是从语言攻击转变到了行动上。今日千乘偷偷将十荌洞里的挡风石搬进里河做枕头,明日十荌就趁千乘熟睡时潜水下去剪他一条胡须。 总而言之,闹了个没完没了。 季冬过后,我不想每日在冷嗖嗖的河边陪着千乘,便接他来我房里玩耍。千乘是一条奇奇怪怪的蛟龙,没有水滋润他,他就像一条焉了的泥鳅,我为他出了主意,找了茶壶,让他抱着,嘴干了就喝上一口。这招也顶用,千乘慢慢与里河脱节,不再整日泡在水里。 千乘一进我的房门,觉得屋内比水里要暖和得多,死活也不肯走,说要留在我这儿过冬。我只好留他在隔壁住下。 十荌没了老树,洞口的挡风石也被搬走了,冷得打滚,夹着尾巴,卷着铺盖中夜就来了我漆吴山,准备与我住在一起。她知道我有一间空房,直接掀开门就进了房内。 不料,看见那害自己投奔漆吴山的长虫正躺在被褥里,抱着茶壶睡的正香。十荌来了气,掀开被子就准备将千乘踢下床。 那夜我听到隔壁的动静,裹上外袍来了隔壁,门是开着的,刚进门,就看见十荌与千乘二人拳打脚踢,扯着我的被子。 我苦口婆心,劝了劝他俩儿,意思十荌与我睡在一起,其实说实话,是我居心不良,看上了她九条毛茸茸的尾巴。 十荌不能忍受自己与我挤一张小床,眼睁睁看着害她来此地的罪人独占一张软床,非要与千乘争个你死我活。 我劝也劝了,累的半死,丝毫不起作用,就撇下他俩,回了房继续睡觉,任他们打闹。 我睡得不太平,慢慢的,不知是困了,还是隔壁的骂声小了,我打了个哈气,翻了个身就睡着了。 第二日我起得早,想起昨夜的事,急匆匆开了门,果不其然,隔壁床的被褥被扔在门外,我气不打一处来,掀了门走进去。 却见床铺之上,千乘睡的正香,怀里躺着一只九尾狐,狐狸张着毛茸茸的尾巴,将二人裹得严实。 待二人醒来后,竟然出我意料,他们和好了。 那日听司梧讲,在人间见到十荌,身旁还跟着一个眼神略微有些胆怯,抱着茶壶的男人。司梧说,他常在人间见着十荌与不同的男子游玩,可从未见过抱着茶壶的古怪人,就记下了。 事后我问十荌,是否对千乘的看法有所改观,十荌笑了笑:“起初觉得那长虫盛气凌人,蛮横无理,可慢慢相处下来,没想到那长虫也有可爱之处。” 开门见山,我直接问她,是不是喜欢上了千乘,十荌摆了摆手,面色不改:“长虫是个好长虫,可喜欢还算不上。” 我有些担心千乘,养了泥鳅这么多年,他那点心思,我还看不出来?十荌自小便去人间游荡,和她相处过的男人数不胜数,怎会与千乘一样,只不过一起闹腾了几日,就义无反顾地喜欢上了人家。 我心里七上八下,敲开了隔壁的房门,千乘来开门时,红着脸,背着手,藏着东西。 我向他身后瞥了一瞥,他挡着不让我看,我无奈地问他:“是送给十荌的?” 那傻蛟一惊,愣了几愣,问我:“你是如何知道的!” 得,还真是送给十荌的。 我不想让他心里难受,没有将十荌的想法告诉他,任由他自己捣腾。 本以为他二人的感情只会停滞在此,未想到,那一日十荌与千乘又溜去了人间,二人进了赌场,千乘为讨十荌高兴,用了法术,十荌连赢了几局,觉得有些不对劲,发觉了千乘故意作弊,顿时失了兴致,不再理会千乘,扔着他就回了青丘。 千乘不知路,也不敢在凡间擅自现真身,茶壶里的水喝了精光,千乘进了正对面的去酒馆,问了问小二,能否帮他蓄壶水。那小二见他一直抱着茶壶,以为他是个痴呆,故意倒了烈酒给他,千乘也是痴头痴脑,端起茶壶就喝了个精光,随后便没了意识。 醒来后,发觉自己在街头的台阶上睡着,天凉得厉害,千乘撑着身子起来,头脑发晕,用不了法术,只能摇摇晃晃地往前走。他抿了抿嘴唇,起了干皮。急得想寻一处水源,不善与人交流的千乘硬着头皮问了一个扛着担子路过商贩,那商贩盯着他一笑,告诉他,城边有条长河。谢过后,千乘迈着步子,强忍着往城边走,走了好几个时辰,太阳都打到了头顶,却还不见那人口中的长河。 千乘看了看脚下,是干裂的土层,望了望四处,终于明白,原来那商贩是骗他的,这长河早就断了水,已经枯了。 烈阳照得越来越强劲,千乘精疲力尽,终于倒在了河床上。 十荌回来后,虽有些气,但第二日还是去了漆吴山,察觉千乘还未回山,又急匆匆返到了镇子里,找来找去,终于在城边干裂的河床上找到了躺在上面的千乘,十荌吓得呼吸一紧,连忙抬着他回了青丘,喂了水给他,还用湿布擦了擦千乘已经发白的嘴唇。 千乘醒来时,就看见十荌坐在他身旁,神色有些紧张。 千乘害怕十荌自责,从怀里掏出一条用棉布包着的木盒,递给十荌,哑着嗓子说:“我问了终南你的生辰,本想在那时送给你。” 十荌接过,慢慢解开棉布,打开木盒,看见了静静躺在里面的一条龙胡须。 十荌:“......” 那日后十荌偷偷告诉我,她恐怕喜欢上了那傻蛟。之后,这两人便日日在我身边腻歪,颜椋知情后,有些诧异,十荌收了多少男人的礼,却不抵这一条龙胡须。 我想了想千乘化作蛟龙之后,卧在水里,伸出龙爪,艰难地用略长的指甲夹住那条胡须,拔了将近一个时辰。 我不禁笑出声,此后据周围人常说,人间的京城里,常出现一男一女,出入各大酒馆赌坊,赢了无数金条银两,其中的那名男子从头至尾都抱着一个茶壶,十分引人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