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白蝉四处晃悠的功夫,楚衡则将福纨叫到一旁,匆匆告诉她,那溺亡宫女的案子有了眉目。据说她偷走了宫中一件顶要紧的东西,翻遍了寝室和尸首都没见着,宋阁老正在府中大发雷霆,打发了所有亲兵去找。奇怪的是,他只发派任务,却死活不肯告诉他们到底丢的是什么东西。
“——这可不是瞎子摸象,乱来么?侍卫私下抱怨了好几回,但也没法子,”楚衡则压低声音,“他们一日找不回来,就一日不敢回去复命。宋阁老这回是动了大气了,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尊贵的宝贝,竟引得他这样。”
福纨点点头,心想那破布片果然是重要之物。
楚衡则还有除夕的事务要忙,只待了一会儿便匆匆告辞。
殿内重新冷清了下来。福纨凭记忆往书房寻了几本讲山魈志怪的闲书,抱着书往外走时,撞见了背手立于厅中的白蝉。
她好奇:“在干什么呢?”放下书走近,却见白蝉是抬头望着前厅的一幅字。
——那是半阙缪氏子的《赋新月》。
白蝉念道:“‘时人莫道蛾眉小,三五团圆照满天。’这字和诗一样豪迈,倒不像女子的手笔。”
福纨:“谁规定女子只能写那簪花小楷,你亦是女子,不也是以剑傍身,不让须眉?”她装模做样地欣赏了一番自己写的字,挑眉道,“我们殿下向来平等待下,来日她登基,说不定还能封你个女将军当当。”
闻言,白蝉轻哼道:“宋氏的王朝,与我何干?”
福纨微讶:“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莫非你竟不这么想?”
白蝉淡淡瞥了她一眼,又转了开去。
福纨道:“人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你这身绝世武艺空耗了岂不可惜?”
白蝉终于开口了,语气平静:“天下与我何干?我所执着的,只有剑道本身罢了。”
福纨皱了皱眉,却听她又接着道:“再者,皇位上坐着的是谁,你以为百姓当真在意吗?他们哪里知道什么贤明昏庸,只要吃得饱,穿得暖,哪怕国号换了,不还是一样的生活?”
室内静了一瞬,冬风卷着枯叶拂过室内,在他们之间划出一道透明的屏障。
福纨抬眼:“如今陈氏治下手段严酷,引得百官战栗,在你看来,也是无伤大雅的事了?”
白蝉:“若百姓能够安居乐业,这天下姓陈还是姓宋,又有什么相干?他们若不想做官,大可告老还乡种田维生。千千万万的读书人,难道还填不上这几个空缺么?”
她的话句句在理。福纨瞅着她,却觉出几分说不出的古怪——白蝉神色与平常一样的冷淡,可这冷淡之中,又夹杂着一丝疏远,似乎很不乐意谈论这个话题。
福纨顿了顿,一一列举道:“薛长史因言见罪于女帝,阖族流放南疆;邢主簿得信于皇帝而遭女帝妒恨,逼令自杀……这般酷刑,百官惶恐,又如何能为国为百姓尽心竭力?”
白蝉:“换个皇帝,就没有这样的事了吗?”
福纨张了张嘴:“并不是没有,只是……”
白蝉投来一道目光,语气平静:“定远侯世代忠烈,却被宋氏皇室屠尽满门,此番作为,皇帝与女帝又有何不同?”
庭中风穿枯树,簌簌作响。
白蝉道:“你看这帝都中,哪一家高门显贵不是骑虎难下?不往上爬,就要被人踩到脚底下,他们不得不去争,去抢,一代又一代的人,虚耗在这些庸碌俗事之中。”她唇角弯起一个微小的弧度,侧眸看向福纨,“你身在局中,应当比我更清楚才是。”
福纨震了震。
她原本当白蝉是一捧不染尘世的雪,不想她竟比谁都看得透彻。
两人在房中静静对视。
福纨沉吟许久,缓缓摇了摇头:“不,也不全是虚耗。明知一切都是错的,却不抗争;害怕遭到牵连,便不为受冤者说话——若如此,这世道才是真的完了。”
她双眼微眯:“权力之争,不止为了眼前的一碗饭。我向来俗气,想要什么,就一定要牢牢握在手中。须知世间不平者众,而躬行者寡;躬行者众,而怀才者寡。倘若有识之士都只肯空谈而不践行,这世道又该有谁来改变呢?”
白蝉皱了皱眉,若有所思的样子。
福纨说:“‘时人莫道蛾眉小,三五团圆照满天。’缪氏子身份低微,却怀有大志向,我亦如此。”她声音很轻,语调却坚定,“若星火可以燎原,我亦甘愿焚身以作萤火。”
说这话时,夕阳正透过窗棱射进屋内,照得她眼神很亮——好像那水色瞳仁里头,当真落了夏日的萤火。
白蝉望着她,忽一恍惚,又露出了那种困惑的,茫然的神色。她静静站在原地,许久都没有动弹,连神态都不曾改变分毫。
福纨意识到不太对,凑近想扶她:“等等,你怎么了?”
谁知白蝉一把挥开,随即整个人重心一歪,撑住了桌面才没有摔倒。她额上冷汗涔涔,咬唇道:“你……你先莫要过来。”
福纨紧张地站在原地,有些无措。
她想起早上醒来时,白蝉的状态似乎就不大好,当时还以为是吸出毒液时染上了毒素的缘故。可再一想,黑衣人那毒连她都害不了,又哪里能伤到武艺高强的白蝉?
而且,看白蝉的情态,面色苍白,重重喘气,也着实不像中毒,倒像是……运功岔了气?
犹豫间,白蝉总算是缓过了一口气。
她抬手按住腰间嗡鸣的剑柄,慢慢直起身,道:“……无妨。”
福纨:“……”
喂怎么看都不像没事的样子好吗?
白蝉凤眼盈了应激性的泪水,眼角微红,乍一看竟有几分脆弱的美感。福纨下意识翻起袖子,想替她擦一擦,哪想白蝉动作幅度很大地往后一缩,她这伸出的手就僵在了半空。
福纨:“白……姑娘?”
白蝉望向她,沉默了许久,久到天光都有些偏暗了,方才开了口。她问:“你不是想知道,我修的是什么功夫?”
福纨呆呆重复了一遍:“什么功夫?”
白蝉淡淡笑了一笑:“至纯至烈,无情无欲,是为无情道。”
福纨还未反应过来,忽然被人用力一扯,旋即落入了一个柔软的怀抱。
铺天盖地的檀香味如烟如云地罩住了她。
那女子微微俯身,蹭了蹭她鬓边。福纨挣扎着偏头看去,只见那双清冷的黑眼睛不知何时,竟泛出一抹妖异的淡红。
女子道:“你……是想破我的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