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邓绥禁足慧心殿已经过去了整整六十天,刘肇没有丝毫要提前放她出来的意思,甚至,他再未提过邓绥只言片语,仿佛已经将她彻底遗忘了。
安福殿的日子却好过了一些,不知道是蔡伦发现猫腻后告诫了手下人,还是周贵人将少府的恶行禀告了阴皇后,总之那帮奴才们收敛了不少,送来安福殿的饭菜虽然依旧是些粗茶淡饭,但好歹没有发霉变质。然而,安福殿里的人逐渐意识到了一个更为悲凉的事实:随着邓绥被皇帝所遗弃,整个安福殿也逐渐被众人遗忘了。
因为不愿遭受其他宫人们的无视或白眼,安福殿众人们终日守着这一隅小小的天地,不敢轻易踏出半步。对于奴才而言,被人遗忘也未尝不是一件坏事,至少不会招惹什么祸事,除了终日惴惴不安的左小娥。
自从半个月前遭遇那场无端之祸以来,小娥便一直惶惶不可终日,郑颜那张狰狞凶狠的脸时不时出现在她的脑海里,甚至她的梦里。而周沁蓝对她说的那句话,便如同魔咒一般,终日在她耳畔回响——“是青云直上,还是任人践踏,掌握在你自己的手上······”
这日傍晚,正在织补衣服的小娥抬头的瞬间,不经意的瞥见了梳妆台上的铜镜,铜镜里隐隐约约现出一张艳若桃李的脸。她怔怔的放下了手里的活计,出神的盯着铜镜,接着神情恍惚的抬起手来,轻轻的抚着自己的面颊。
她越来越相信,这张脸终有一日会为她带来灾难。从她出生以来,她的命运就一直掌控在别人手中,就像一株无根的浮萍,不停寻找着依附的对象。可是为什么她不能自己掌控命运呢?如果凭着这张脸可以青云直上,可以爬上权力的高峰,可以再也不被任何人欺辱,为什么不这么做呢?
铜镜里映出小娥灿若桃花的容颜,也映出她眼中越来越笃定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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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朝廷无甚大事,刘肇终年如一日的批阅着朝臣们源源不断的奏疏,多是言之无物,抑或是鸡毛蒜皮的小事,逐渐心生厌倦。偶尔他会怀念起当年还未亲政的时候,虽然无甚实权倒也落得个清净自在;如今天下尽在掌握,却尝尽了高处不胜寒的孤独和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艰辛。
独自坐在广德殿高高的龙椅上,环顾四方,竟无一个真正亲近之人,竟无一件真正喜悦之事。刘肇心烦意乱的丢下了手中的朱笔,令朱奉传来了乐府歌舞伎。
很快,乐府色艺俱佳的歌舞伎们身着霓裳,手持琵琶,如一只只婀娜多姿的蝴蝶般鱼贯而入。随着琵琶声声悠扬,舞伎们翩翩起舞,御案上的酒也倒了一樽又一樽。
朱奉无言的侍立旁边,一次次为刘肇填满酒杯。四年多了,他第一次见到刘肇这般放纵的样子。自从刘肇亲政以来,每日临朝听政,常常批阅奏章至深夜,从不荒怠,以至于宫里的乐府都几乎成了摆设,除了节庆之时,极少出现在广德殿中。
“陛下,”朱奉小心翼翼的劝道:“陛下已经喝太多了,还望陛下保重龙体啊。”
刘肇不耐烦的挥挥手道:“不要紧,朕还清醒着呢。”
朱奉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便不再多言。又过了半个时辰,只见守门的内侍轻手轻脚走了进来,在他身边耳语道:“朱公公,安福殿的侍女左小娥求见。”
“哦?”朱奉十分诧异:“一个小小的宫女有何事敢惊扰陛下?让她留下话,打发她回去吧。”
内侍面露难色,低声道:“奴才本来是要打发她回去的,可她死活不肯走,只说是有重要的事必须当面禀告陛下,奴才不知是否跟安福殿主子有关,不敢擅自做主,要么请朱公公······”
刘肇虽然已有六七分醉意,还是隐约听到了他们的窃窃私语,遂问道:“何事在此叨扰?”
朱奉不敢隐瞒,连忙奏道:“启禀陛下,安福殿的侍女求见,说是有要紧的事要当面禀告陛下,奴才这就去问问······”
“安福殿?安福殿?”刘肇喃喃的重复着,眼睛里突然射出一丝异样的光彩,叫住了朱奉道:“等等,带她进来吧。”
须臾,殿门徐徐打开,暗香浮动之中,一个风姿绰约的美人袅袅婷婷走了进来。只见她身着玫瑰色罗衫,散花水芙蓉百褶裙,细细的腰肢上缠绕着烟紫色的裙带,随着她轻盈的步履摇曳生香。她从乐坊千娇百媚的歌舞伎之中穿过,俯身跪拜。
“你来求见朕,所为何事?”刘肇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她问道。
小娥盈盈起身,语带哽咽道:“启禀陛下,奴婢冒昧求见,是想冒死为邓贵人求情······贵人待奴婢亲如姐妹,对奴婢恩重如山,奴婢实在不忍看姐姐受苦,还望陛下开恩,宽恕姐姐······”
说罢,小娥已是泣不成声。殊不知,邓绥的事,如同一根刺,始终扎在刘肇的心头。自从邓绥被遣至慧心殿,后宫无人敢在刘肇面前提及她半句,如今竟然被一个奴婢撩拨起来,刘肇积压心头多日的郁闷瞬间爆发出来,他脸色遽变,猛的将手中的酒樽狠狠砸向了面前的玉阶。青铜和汉白玉相撞,发出了脆亮的响声。小娥顿时吓的花容失色,惊惶的跪俯在地,动也不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