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北岸的连绵群山中有一座鸡公山,顶天立地如一位昂藏的巨汉,伸出一臂与江相搏,阻断半江、揽水入怀。
天长日久,他这只强壮的手臂化做了一道闸门,捏起的拳手变成了一座小小的半岛。
后有公孙述于岛上望气称帝,故命名为白帝山,其上筑有一城,名曰白帝城。
此城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故饱经战火,建了毁、毁了建,如此循环,竟形成城套城、城压城的奇特现象。
其城墙依山就势,蜿蜒曲折,通体用夯土甃石筑成,合围长达十余里,开有数道不同功用的门户。
门户后连接墙基、瓮城、门道、排水沟、水池等等,如果不明就里的人进入后定然无所适从。
这些极具军事作用的设施组合起来,好似一个厚厚的龟壳保护着其中的擂鼓台、白腊坪以及人们耳熟能详的白帝庙。
白帝庙祭祀刘备、诸葛亮、关羽、张飞等蜀汉君臣,本是个庄严肃穆的地方。但此时它的明伦堂中,却上演着一幕“生离死别”的悲剧。
一个棉布短衫、头扎丸子头、小厮模样的人,趴在一个仰躺在地上、身穿深蓝袍服的人身上痛哭:
“少爷,少爷,你醒醒呀!你如果有什么好歹,叫小的可怎么办啊……”
除去痛哭的小厮,堂中还有其他三人。两人作文士打扮,正六神无主、坐立不安。
另一人顶盔贯甲,满头大汗,狂奔上山的风尘尚未拭去。但他已完全顾不得体面了,原地转着圈子,时而搓手叹气,时而嘴里喃喃有声。
武将不知转了多少圈,终于咬牙跺足道:“兵宪不幸路遇山石滑落,至今两个时辰仍无苏醒迹像。依某看……不如我等联名,禀明侯总镇道出实情,再求请总镇体恤下情,怜我夔州卫群龙无首,免去此次勤王之责。”
说罢,他目光烔烔扫视两个文士,问道:“两位以为如何?”
两个文士低头商量了片刻,其中一个年长、约四十来岁的人回答道:“指挥使言之有理。但……”
接着一脸难色,踌躇不语。
武将正色道:“李经历,你是兵宪左膀右臂,肯定有办法,不妨明说!”
李经历捋了一把山羊胡子,脸上愁容更甚,摇头道:“侯良柱区区一个总兵,安敢插手兵备之事!”说着摆摆手,制止武将插话,道:“吴指挥使,且听老夫把话说完。如今的关节不在于侯总兵,而在于张抚台。”
武将闻言怔了怔,嘴巴张合两下便沉默下来。
他作为世袭武职,当然知道其中的关节。别看自己正三品,论起来好像和张论这个右副都御史的正三品一样大,可大明以文御武,自己的三品在巡抚面前什么也不是!
就算顶头上司四川总兵侯良柱,挂都督同知衔正二品,在巡抚面前也要矮上一截。
武将想着想着不由悲观起来,李老头确实说的不错,张抚台看到自己的呈文,如果心情好说不定一笑而过,如果不好,一番申斥肯定免不了。
甚至他都能想到抚台的口吻:尔武人只管屯田练兵,军略不容置喙!
武将本来对这种情况没有意见,习惯了嘛,大明朝自英宗以来,武人就都是这样子。可现在他是火烧到了眉毛!驻节永安的侯总兵已经起程往夔州来了,要不了十天半个月就会到;四川都司也不消停,发来的整兵命令平均三天一道。
平日里兵备不怎么管事,他还乐得轻松。没曾想,晴天一个霹雳,野猪皮破口入畿!
临事之际,如果没有兵备这个主心骨可要了老命了。兵,他有,但没有兵备行文调不动。尤其关键的是粮饷,兵备总管粮饷,总不能让自己的手下饿着肚子去打仗吧?
武将至此脚步一停,就要再次与兵备的两个属下分说。
李经历好像能未卜先知似的,提前轻喝道:“我等出去再从长计议,别在这里打扰到兵宪。”说罢一挥手,领头就向外走。
剩下另一个年轻点的文士,冲着武将无声苦笑两下,跟了出去。
武将不甘心事情卡在这儿,又围着倒地的人转了一圈,见其脸如金纸、呼吸细弱,仍无醒来的迹象,心头怒气差点按捺不住,恨不得一拳头锤扁那张可恶的小白脸。
但是他不敢,也就心里想想,不得不垂头丧气走出了明伦堂。
三人刚走出去,小厮嚎哭的声音便小了下来,趁抽泣间隔压低了嗓子道:“少爷,少爷,你可以醒了。人都走了!”
然而,没有反应。
小厮顿时哭笑不得,心想少爷可真拼!不仅煞费苦心一个人溜出去倒在山路上,还细心给大家准备好了证物,一块大石头。如今又扮得这么像,如果不是我知道你私下里曾经长嘘短叹,不想出征,差点就和其他三个哈儿一样,信了!
为了避免门外三人听到自己与少爷的对话,小厮只好在少爷胳膊上掐了一把,心说少爷你差不多得了啊,我眼泪都要嚎干了。
一掐没反应,二掐也没反应,小厮纳闷之余莫名有点心慌,因为他知道少爷最怕疼,往日蹭破点皮都要呲牙咧嘴,今日是怎的?
小厮越想越害怕,手也哆嗦起来,用出吃奶的劲儿就是一旋。
再看少爷,直挺挺地躺着,眼皮都没颤动一下。
“哇……”小厮情真意切地嚎了出来,哭天抢地道:“少爷,少爷你别吓我了,快醒醒,醒醒!”接着扭头冲外,声色俱厉地吼道:“那狗道回来没有?”
屋外三人猛然听得里面的恸哭声,均是心下大惊,以为兵备病危,慌里慌张就往里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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