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婵觉得不必那么隆重。但古人思维,带人面的偶像,即便是玩具,也不能随手乱丢。
于是终于有个借口出门。林玉婵把自己裹严实,熄了壁炉,带足银两,高高兴兴贴在男朋友身边。
把面人碎片悄悄埋在庭院花园里,沿维多利亚道边缘散步。走出租界,东北城角有戏院“大观楼”,楼下是茶座,两人叫了壶茶,远远听着戏,近处听着四下食客们的闲谈。
天津港是商贸荟萃之处,直隶总督驻地,京城洋务第一站。人们近水楼台先得月,总能打听到京师里的最新动向,有时被北京本地人还知道得快。
林玉婵听闻,太后的寿辰风风光光地过了,那寿宴上升起无数璀璨纸灯笼,一盏造价据说二十两银子,组合成福寿二字,堪称奇观但也有人压低声音说,太后生日当天其实并不太平。有捻匪反贼混入京城,试图行刺太后皇上。所幸事泄,让兵马司的捕盗给截了下来,只小小地闹了一场。
苏敏官一身利落短衫,已经在一整日的搏斗和逃亡中扯得不成样子,里里外外都是泥尘,细碎的破口一大堆。也就是开房时天光漆黑,不然那门童肯定以“衣冠不整”,不让他进。
苏敏官抖掉烧黑的烟灰,敲敲手铐听声音,第三次站起身来,把锋利的王麻子剪刀固定在桌缝里,拉开蓝光闪闪的刃
咔嚓!
还得感谢那些名头响亮的“捻匪”。那日京城发生的一切骚乱,都可以被地方官扣锅在他们头上。
至于某喇嘛庙让人擅闯,丢了一套衣服,以及某驼队骆驼无端丢失的小事
没听人议论起。估计以后也不会有人提。京城治安一般,这种小小罪案从来都是苦主哑巴吃黄连。
“我让人买了药膏”
他没回应这句话,一言不发,张开手将她抱起来,抛回床上。被子翻起大波浪。
到底谁欺负谁!
她跟他较着力,被翻过身子的时候,扭头,可怜兮兮说:“疼。”
一个字是定海神针。他慌忙住手,把她抱到身上拍拍,小声保证:“下次就好了。”
“想要姜汁撞奶。”
苏敏官:“你有钱。自己买去。”
炖在浓郁的汤里,鲜白的肉,酥烂的骨,嫩得入口即化。
第一颗扣松开,他喉头不自然地滑动一下。带着香气的水“阿妹。不用。”
林玉婵从浴缸里撑出两寸身子,解他第二颗扣子。
一边很正经地说:“我会分期还款。往后博雅利润中属于我的部分,我会定期存进银行里义兴的户头”
苏敏官耳根微微一红,看着雾气里那一双纤长翕动的睫毛,忍俊不禁,轻声告诉她:“销了。”
她话音一滞,解第三颗扣子。
“我会慢慢还现银。”她坚持,“十万两白银,也就是大洋行一年的利润。现在看起来很多,等博雅慢慢做大,也不是不可能挣出来。你不许小瞧我。”
倒不是她有多想欠这个债。但总得把话说清楚,让他知道,她只是单纯的想对他好,不是因为“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
“阿妹”
苏敏官想说什么,神智被她灵活的双手时时打乱。她解开最后一颗扣子,帮他把短褂往下一脱
苏敏官闻了一肚子绵羊味儿,看着自己心爱的轮船变成这样,哪里能忍。
他拉着林玉婵进走廊,熟门熟路找到船副室,敲开门。
“这里有女眷,得换二等舱。行个方便。”
船副一张大圆脸,鼻头却尖尖窄窄,眯着眼打量人,好像一只肥胖的大公鸡。
他忽然起身,笑着拱手:“哟,这不是苏老板么!嘿嘿,什么风把您吹到我们宝顺的船上啦?”
“宝顺”二字格外重音强调。说完,往太师椅上一躺,翘个二郎腿,笑嘻嘻地看着苏敏官。
船副笑了,招手唤过一个小厮。
“好好,看在同胞的份上,小的也尽力帮您争取一下不过,舱位既然都是满的,您一个中国人,要把洋人挤出去,总得咳咳,表示点儿什么吧?”
这是明晃晃的乱收费。给够了船副的胃口,他说不定会开恩帮着安排一下。
“没必要。”苏敏官说,“我记得第三层走廊尽头有几间空的休息室,可以拿来临时应付一下。”
船副眉毛一下竖起来,像斗鸡一样恶狠狠地说:“那怎么行!那是大班和洋人经理用的地方!虽然他们不在船上,那房间也不能乱动啊!我说苏老板,您是不是还当这船是您自己的呢?看清楚,宝顺洋行dent !您啊,现在就是个最寻常的乘客,上了洋船就得遵守洋律法,这儿不是您颐指气使的地方!”
船副嗓门大,阴阳怪气讲话的时候,已经引来不少船工水手,围在办公室门口窃窃私语。
“这是这船的上一任船主!破产了,落魄了,还当自己是个人物呢!嘻嘻!”
“嗐,中国人能有这种洋轮船?我不信。”
“叫什么?义兴船行?啧啧,不是还做得挺大,怎么突然倒了?”
“听说是让海关罚了款哼,中国人自古无奸不商,做生意不钻空子的有几个?这是撞枪口上了,活该!”
也只有靠耍无赖,靠人情关系,才能在外国人的地盘上争取出一点正常的待遇。
苏敏官依旧沉默无语,认真盘点两人的行李,往床架子上铺被褥。
在天津度过的那段世外桃源般的日子,一夕之间,似乎已从他的记忆中抹去。他的眉眼重新染上阴郁,举止间有些无所适从,好像一头被赶出了领地的狮子。
林玉婵朝他张开手,要一个抱抱。
他顺从地拥住她,下巴在她额头的碎发上蹭蹭。
他以前多么争强好胜的性子,今日却意外的疏懒,不愿跟人争论。眼中明显闪着消沉。
但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他没法对别人道出真相。只能躺平接受奚落和嘲笑。
“阿妹,”他小声抱怨,“他们把这船改得乱七八糟。”
林玉婵沉默片刻,跟着他一起口诛笔伐:“还脏。”
“好位置都给洋人。让船上的中国人都不痛快。”
“油漆颜色也不好看。”
“轮机室的人上工不洗手,舵柄都黑了。”
“”
林玉婵不想再继续这个声讨接龙。她捧着他的脸,认真地说:“我会还”
“谁让你还了?我让你写借条了?”
苏敏官忽然动怒,甩开她手,自己面壁生气。
归根究底,他有的选。一切他自作自受,故意给自己找别扭。
但他的无名怒火也就烧了几秒钟。他回头,看到林玉婵苍白的脸色,眼中闪过歉意。
“对不起。”
林玉婵摇摇头,一点也没怪他,只觉得心疼。
他也不是头一次经历一落千丈的时刻了。但这一次又不一样。幼年时的家破人亡,毁的毕竟不是他自己的家业后来随船偷渡出广州,抛弃的洋行职位,原本也不为他所喜唯有这一次,他亲手拆掉了他一砖一瓦打拼出来的高楼,留下一地狼藉的碎屑。
她尽量抿出微笑,改口问:“我能怎么帮你吗?”
苏敏官轻微地摇摇头。
“我以前,觉得前辈们痴傻,为着一个不可能的目标,浪费钱财和光阴。”他忽然低声说,“可是我也并不比他们聪明,只是经事少些而已。我本以为,只要自己足够强,足够警惕,足够果决,就会在这个世上立于不败。”
他自嘲地笑笑,伸手闩门,轻轻抚摸她的头发。
她吹熄火。灯光明灭,最终固定在一个昏暗微黄的亮度上,照出一高一矮两个模糊的影子。
苏敏官不知听没听进她的话。他擦了手,又出去打水刷牙,又找出小剪刀修指甲,然后又用肥皂洗了一遍手。全程沉默。
苏敏官扬头,看着“女武神号”的船员洗刷甲板,不言语。
先前送信的那个老幺没走,也认识林玉婵,拱了拱手,低声说:“上海义兴这两年蒸蒸日上,我们江浙分舵看在眼里,人人佩服,也曾多次暗中助力。可突然出了这么大事,金兰鹤有苦衷,事急从权,大家同气连枝,也都理解。李先生的意思,只要金兰鹤能还回义兴三年前的门面规模,这次的事一笔勾销,大家以后还是兄弟,若有危难,大伙依旧互相帮扶,绝不再生龃龉。”
苏敏官无奈,乖乖跟她走。
在尚且保留义兴标记的茶馆里,有些话便敢说出来。林玉婵专心沏茶。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