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等就是一个时辰。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安静,在这屋里的呼吸都不自觉的放慢了起来,甚至让人觉得胸前像是压了一块儿巨石,季庭香几次想要深深地吸气,却都因为砰砰的心脏跳动拦着,反倒又积了几口郁气。 这间屋子大抵是用来给觐见大臣们暂作休息用的,靠着窗子摆着一张长塌,正中间是一张方桌,右边设了四张圈椅,对面则是一张书桌长案。 季庭香把冰凉的手指交握在一起,起身走到了书桌前。 上面整理的很干净,只有一只全新的毛笔,和一个没有用过的砚台。 手指轻轻拂过桌面,却能察觉出那一道道的不平整,即便重新上了漆,也遮挡不住曾经的经历。 不知不觉,华灯初上。 先前引着陆离之夫妻进园子的内侍悄悄挑了帘子进来,手里提着一个红漆描金的食盒。 “……好像还在说话,师父走不开,叫奴才给夫人先摆饭。”他一边把饭从食盒里摆到床边的炕桌上,一边低声说话。 声音又低又小,季庭香走近才听见这一句。 小太监规规矩矩的不多说话,摆了饭便退了出去。季庭香坐回榻上,却食不下咽。 她努力想要回忆前世的事情,可偏偏脑子里一片空白。陆阳,季芳华,徐清怡,所有人的长相都记不起来,甚至连晃儿也变得模糊起来。 正想着,帘子突然又被挑开了,这次进来的是德信。 “五皇妃,皇上要见您。” 季庭香的心猛然一跳,面上却是不显,挑了裙子随着德信去了正屋。 和真葛的屋子一样的布局,这间正屋只是大了许多,鞋子踩在蜀褥上悄无声息,穿过正屋,经过书房,层层珠帘挑开,陆离之便立在那华贵的架子床边。 季庭香只瞧见床上的金色绣龙纹的被子角便不敢再抬头,她走到中间规规矩矩的跪下朝着床上磕了个头:“民女季氏叩见皇上。” 眼睛的余光看得到陆离之磨得变薄了的官靴,和随意放在地上崭新的鞋屐子。 “民女?”头顶上的声音里带着疲倦,也带着几分嘲弄:“到了这时候还要装作不知道离之的身份么?” 季庭香垂下眼睛不说话,余光却看见陆离之的鞋尖动了动。 宗顺帝带着疲倦叹了口气,给季庭香赐了座:“……既然已经成了夫妻,朕也不便多说,只是你既然入了玉牒,就要学会这里头的规矩,无论在外人面前是什么身份,离之始终是朕的儿子。“ 季庭香柔顺的应了一声,宗顺帝终于觉得有些满意。 这个儿媳妇至少很听话,心里却又觉得悲凉——只有没有见过世面的小家女子,才会这样听话吧。 他这时候才仔细瞧了一眼垂头坐在麂子上的季庭香。 映着烛光,原本就柔媚的季庭香更加柔美了,巴掌大的小脸虽然瞧不真切,却能看见垂下的眼睑上,细长的睫毛。 宗顺帝不由的想起方才陆离之对他说的话:“……不求荣华富贵,只求能和她白首……”他提起她的时候微微翘起的嘴角和溢满幸福的眼睛,又让宗顺帝对眼前的女人讨厌不起来。 “你识字吗?”宗顺帝问季庭香。 “从小跟着家里学过几个字。” “写的如何?” “春蚓秋蛇罢了。” 宗顺帝点点头,叫德信去取了文房四宝进来,将宣纸铺在了季庭香面前的八仙桌上:“朕说,你写。” “皇子陆离之,功格穹苍,德孚宇宙,雄才宏略,振古莫俦……” 这些词……太过了! 季庭香捏着毛笔的手不由得抖了起来,连着手下的字也有些扭曲。 “……今封王爷于离之,所司备礼,以时册授。公卿百官,四方岳牧及长吏,下至士民,宜悉祗奉,辅佐嗣皇。” 手上的笔险些掉落。 宗顺帝……提前封了陆离之王爷之位,却也在同一封旨意下说了要他辅佐新皇帝的话。 这是告诉了全天下,陆离之是不被宗顺帝考虑的皇子,为了弥补他,所以才早早的封了王爷。 有理有据。 季庭香强忍着抖动的笔尖写下最后一个字,心里却疼的要命。 到底是什么样的父亲,竟然连孩子的继承权也要剥夺?就算是一个小门小户,若是父亲早早就宣布了这个孩子不能继承财产,那就意味着这个孩子身边将会再无一人——无利可图,怎么会有人站在他身边? 她好想抬头去看陆离之的表情,却又怕宗顺帝看见,只得咬着嘴唇垂下了头,看着自己亲手写下的圣旨被德顺端到了宗顺帝面前。 “嗯……”宗顺帝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满意的点点头,亲自拿了玉玺盖上了印记:“字还不错,倒也不是你说的春蚓秋蛇。” “谢皇上。”季庭香觉得嘴里有腥甜的味道,她不敢抬头,害怕是因为自己咬破了嘴唇,却又觉不出疼。 宗顺帝的身子到底撑不住了,他见事情办完便摆了摆手:“你说的事,朕允了,只是开祠堂是件大事,等钦天监算了好日子,你们就一起过去。”说完就端了茶。 陆离之恭恭敬敬的跪下磕了三个头,转身扶起了季庭香,两人就静静的出了正屋。 外面的冷气一下子就扑在了脸上。 胸中的郁气不知怎么就突然消散了,两人差着半步,跟着德信出了院子。 “皇上为殿下和王妃备下了院子,眼见着天晚了,奴才差人带两位过去吧?”德信是宗顺帝的亲信,向来不会远离宗顺帝。 陆离之却摇了摇头:“这里我还算熟,公公不必费心。” 德信只得把院子的名字和方向说了,就和夫妻二人告了辞。 西山别院占了三四个山头,院子和院子之间离得很远,陆离之要去的院子在山脚下,离着最近的便是真葛的院子,却也要走一段长长的山路。 陆离之提着灯笼和季庭香并排慢慢走着,两人静静的穿过山间的树林,直到看不见宗顺帝院子里的灯光。 “以后……是不是要搬去王府住了?”季庭香时不时的朝着四周张望,害怕黑森森的树林里有人偷听,声音也不由的低了下来。 陆离之侧过头看着她,这才发现她的下唇上沾着血迹。 “不会。”他住了脚,拿出身上的帕子轻轻为她擦了血迹:“这封圣旨是拿来以后要挟我的,现在他还在,即便不封王爷与我,我也不可能反了,倒不如留给他的嗣皇帝宣布更有用。”她的唇瓣被他的锦帕擦得红红的,陆离之忍不住轻轻啄了一下。 “你干嘛!”季庭香惊慌的朝后退了一步,却差点一脚踩空,又被陆离之圈在了怀里。 “这里不会有人的。”他狭促的笑着说:“入了夜后,宫人是不许下上山的,只怕现在也只有我们在。”可到底不是在自己家里,陆离之还是松开了她,却借着宽大的衣袖牵住她的手。 “你……”季庭香歪过头去看陆离之的表情:“……既然这里没有外人,你心里不舒服,就不要硬撑着了……” 陆离之翘起了嘴角:“这只是场交易,况且,这场交易我不吃亏,用一个虚无的皇位换了你的王妃和我的王爷之位,就连我之前的府里也要因为这个王爷的名号而再扩几间院子,可比那劳什子皇位划算多了。” 季庭香有些吃惊:“你不是一直想……”要那个位置吗?即便是前世陆阳即位,可你还是…… “以前是很想,可是过了这么多年,这个念头反而淡了下来,与其困在执念里痛不欲生,还不如放下。” 所以前世时他就变成了笑面虎吗? 虽然前世不曾见过面,但是自从陆阳登基开始,原先一直在暗地里帮助陆阳的“五皇叔”渐渐的就露出了他老虎的爪牙,最后甚至已经不屑再对陆阳用笑容掩饰表情了。 这才是真正的陆离之,只是后来呢?后来陆离之是怎么处理陆阳的? 季庭香心里渐渐变得凝重起来。 在西山别院始终有许多不便,次日一大早,陆离之便和宗顺帝告了退,带着季庭香回了自家小院去。 陆离之在半路就下了马车直接去了衙门,季庭香才一到家里便扑到在了床上:“还是家里舒服,在西山到处都有宫人,说句话都要斟酌再三。” 秋枝也随着点头:“别说我没跟着夫人上山,就是真葛小姐院子里的丫鬟也这样,规规矩矩的,弄得我这也不敢那也怕的……就怕丢了老爷夫人的脸。”她是被留在了真葛那里。 夏依却不依不饶的挤在秋枝身边好奇的问:“西山是什么样的?是不是像戏文里说的,砖瓦都是金子做的?” 季庭香嗤的一声笑起来:“要真是那样,几天下来可不就被人偷得一砖不剩了嘛……”她又起身脱了罩衣,一边打发了两个丫鬟出去:“我要睡一会儿,你们就去外面玩去,可别打扰我。” 惹得两个丫鬟一边玩闹着,一边出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