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腊月,因着昨儿下了整夜的雪,燕京城内外均披了层白绒大衣,晨起时雪虽停了,寒风却仍旧肆虐着几根枯木。
“瑶儿,瑶儿醒醒了。”
燕京郊外一辆装潢富丽阔气的马车正轧着厚厚的积雪赶路,中年男子的声音隔着厚实的牛皮制门帘传出来,格外温和慈爱。
接连唤了几声,方听到齐念瑶的娇憨的打了个哈欠,“唔,爹爹我好困,让我再睡会儿吧。”
她像是刚刚缓过神来,声音娇软懒散,有着浓浓的倦意,说罢半睁的眼皮便又了沉下去。
“往年也没瞧你这样积极。”齐伯奉嘴上虽这样说,眼中却满是心疼,“过了这路便是你三伯家了,你再眯会儿,等到了爹爹喊你,真是的,唉……”
“伯奉,瑶儿也正好借着这机会出来走走,等到了我叫弟妹腾出房间,先叫瑶儿去补个觉就是了。”
说话的女人名唤李玉檀,原是齐伯奉的侧室,并非念瑶生母。
“也好。”齐伯奉点点头表示认可,“瑶儿前几日便有些没精神,出门在外的你多操心些,她从小便体质便弱,莫要再生了病。”
李玉檀笑盈盈的应下,垂眼看着念瑶那张与其母亲七分相似的五官,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最终替念瑶掖了掖身上盖着的毛毯。
*
念瑶闭着眼养神,并没再睡着。
她方才又做梦了,噩梦,重复了多日的噩梦。
这梦境像是看折子戏一般,连接十日在她脑海中不断上演。
在念瑶梦中,相传死了十年的晋王自漠北发兵,将控制了大魏朝三十多年的吕丞相射杀在了城楼之上。
在晋王入京那日,梦中念瑶远远的在城楼上看过他一眼。
剑眉入鬓英气十足的一张脸,眼中却好似有化不开的阴郁,他不过比念瑶大两岁,凭借着先帝皇弟的身份,那傀儡皇上都要亲自下马车迎接,恭恭敬敬叫一声皇叔。
那张只叫人看一眼便心生怯意的脸,念瑶却无比熟悉,那是梦中三伯收养的养子齐泽,三伯还曾多次大庭广众下对这个养子动手。
摄政王是个睚眦必报的人,他入京不过半月,宫中便传来圣旨——‘齐家三子齐仲贤为官不正,助纣为虐,与罪臣勾结霍乱超纲,三族内流放漠北,终生不得回京。’
三伯齐仲贤只是个七品的工部员外郎,为了升官没少巴结吕丞相,因此被摄政王抓了把柄,新仇旧恨加在一块,流放了齐家满门。
宦官声音又尖又细,每句话还带着古怪的尾音,念瑶只觉浑身冰冷,下一刻便天旋地转,再回神她身在流放漠北的路上。
漠北极远,是苦寒之地,押送他们的官兵各个裹了双层的棉衣,干涩的西北风刮在念瑶脸颊上宛若刀子一般,那种又冷又乏力的苦痛,她这辈子都忘不掉。
即便念瑶醒来明白那只是个梦境,可这苦痛每日入梦,真实的触感让她一度怀疑,醒来时的温暖究竟是不是她弥留之际的幻想。
尤其是几天前,念瑶从父亲口中听说,三伯半年前收养了故人的孩子做养子,她才真正慌了神。
三伯不过是个七品小官,平日里时常还要靠父亲接济,怎么无缘无故收了个养子?而且时间还恰好与梦中的相差无几,念瑶心有余悸便想探个究竟,恰好赶上要祭拜老太爷,她便央求了父亲跟过来。
*
“瑶儿,咱们到了。”
“诶。”念瑶起身揉了揉眼皮,接过李氏递过来的手炉,客气的道了谢,方跟着父亲下了马车。
外头齐家老三齐仲贤早便在府外候着了,瞧见他们下了马车便匆匆迎了上来,几番寒暄后,兄弟两人自去了别处商讨明日祭祀事务,留下夫人王氏引念瑶她们入府。
李氏目送齐伯奉走远,才带着念瑶跟王氏进了内院。
“诶唷,来前不知道念瑶这次会来,诺,这是你三伯跟我给的压岁钱,快好生收着。”
王氏说话间递过来了一个朱红的纸封,在念瑶印象中,三伯虽然是个有些奸猾的人,可三伯母王氏却一直谦逊温和,她乖巧的接过过纸封,“谢谢三伯母。”
王氏嘴角笑意更深了些,李氏侧目打量了一眼纸封的薄厚,淡淡的转身拉过念瑶的手,“瑶儿还困吗?叫人去准备间屋子你再眯一会儿。”
不说还好,经这么一提醒,念瑶便觉得头仍旧有些昏沉,便点了头应下。
京中人人皆知,监察院院长府上的大姑娘齐念瑶生了张跟她生母神似的脸蛋,娇媚明艳是个美人坯子,只是可惜有个不足之症。
她打出生起便与旁人不同,不知是肌肤过于娇嫩还是天生缺陷,只要稍稍触碰到粗糙些的布料,立时三刻便会浑身发热起红疹子,齐伯奉访遍京中名医,也没有个能治愈的法子,只得平日多注意,故而就连鞋袜铺盖都只能用上等的绸缎。
也因此,念瑶比旁人更爱干净些,住的寝房一日间都要叫人打扫多次,齐伯奉也甚少叫她出门。
王氏自然也是知道的,她听这话虽嘴上应下,眉眼间却透露着为难,家中上好的绸缎做衣服都只用来做些坎肩类的小物件,哪里舍得拿出来做铺盖被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