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紫玄呆坐在书案旁的椅子上,案角的油灯静静的亮着一星火光,焰苗在潜动的气流中忽高忽低,将她投射到石洞壁上的影子拖得忽长忽短。宫紫玄被闪得心烦,探手,合拢攥紧,狠狠的掐灭了灯芯,仿佛能够借此掐断心中喧嚣沸滚的恐惧。 向来自命刚强的一道初乘宫紫玄居然在恐惧,这一事实已足够可怕,可她前些日子所经历的却远比这个事实更可怕,可怕到刚强如她竟然怯于去回忆。 “宫紫玄,道留萍踪是何人传授给你?” 僧人的眼球出现在树形人枯涸的指爪间,圆凸凸的转动着,上面还黏连着血肉。 “宫紫玄,萍山在何处?” 僧人的舌头出现在树形人干枯的指爪上,长长的摇摆着,散发着还未来得及消失殆尽的热气。 “宫紫玄,练峨眉是何人、身在何方?” 僧人的心脏出现在树形人干裂的指爪内,红彤彤的跳动着,在对方沉沉的笑声里陡然被捏爆。 突如其来的毕剥之声,宫紫玄怵栗着攥紧了独手,全身肌肉紧绷,一时未能分清那是僧人霎时中断的凄厉惨叫,还是她自己终于不堪重负而断裂的心弦。她向声源处瞪去,却见适才被她掐灭的灯芯在袅袅未绝的青烟里结出了一点小小灯花。 原来只是灯芯凝结成花的声响。 宫紫玄缓缓的松下口气,这才感觉到内衫已然被冷汗湿透。她有生以来头一回意识到,她是怕死的。 更确切的讲,她是怕死,怕枉死,然而她对死亡的惧怕远不及对枉死之前无法完成在楼雪坟前立下的重誓、杀了缚刃边城那个负心汉为她报仇的恐惧。这样的恐惧与负疚,让她即便是魂归九泉,也无颜去直面楼雪期待的眼神。 可她不能不死。虽不知异度魔界的那群宵小是因何而寻恩师,但想也知道来者不善。何况她久不与师尊联络,要往何处去向她老人家求助? “你安全了。”天险刀藏进来时,望见的便是宫紫玄神魂不定的模样。不知为何,近日来异度魔界的人对宫紫玄产生了兴趣,多番追杀令人防不胜防,日前更是出动了神秘杀将赦生童子。他自知二人联手并非此魔之敌,舍身断后护宫紫玄先行离开,之后便失却了她的行踪,直到不久前才追上她。 她果然来了这里,情漠深处雪的故居。 宫紫玄迅速收敛神色,冷冷道:“鬼祟追踪之辈令人厌恶,离开!” “我只是关心你的安危。”天险刀藏道。 若在往日,这样的言辞听到耳中,少不得要惹得宫紫玄大动肝火——她宫紫玄是何等样的人,岂能容得你一个男人来怜悯担忧?可如今的她大概是太疲惫了,天险刀藏的声音沿着耳道流淌入心,轻轻的沉淀,如一片濡湿浸入水波间的微羽。有苦涩伴着微微的甜意泛起,宫紫玄尚不及理清心间的情思,身体已然抢在意识之前开口:“你为什么这么关心我?” 天险刀藏有着一双深红如西域美酒的眼睛,宫紫玄从未发觉,当他专注的凝视一人之时,那样深沉的目光,竟有着令人无法拒绝的忧郁深情:“缘分的事情很难讲,就如同你永远也不知道,洞外的风暴何时会停。” 宫紫玄心间一梗,她顺着天险刀藏的目光望向洞外鼓荡的黄沙,忽然很想知道那篓帽之下藏着的是一张怎样的容颜。 正道奇袭异度魔界的计划崩盘得没有半点余地,谈无欲作为奇兵而请来的阴无独与阳有偶所探测出的魔界入口只是魔人们所设下的圈套,于是剑子仙迹、谈无欲、白无垢、九方墀与圣域的僧兵一行人满怀信心扑杀而去,便精准的扑入了对方早早摆好的陷阱之中。先是轰天裂地的一顿轰炸,又有三道守关者的截杀,在外掠阵的白发剑者见势不妙连忙入阵,助陷入苦战的谈无欲摆脱了天荒道守关者元祸天荒。而另两道中,羽人救出了身负重伤的白无垢,剑子则带着九方墀打破赦生道自行突围。 “有趣的魔物。”这是剑子对焰城第一杀将赦生童子的评价。众人目光诡异,此魔自现世起便堪为正道中人的噩梦,不提圣域的僧人们提起这个名号纷纷放下嗔戒做金刚怒目状,连如今的正道领袖慕少艾也曾被他追得逃过命。大约只有三教顶峰这般的绝世高人,才会轻描淡写的给他贴个“有趣”的标签。 白发剑者见再无他事,当即退走。本次行动宣告失败,好在事前做有万全准备,虽然损失了不少圣域僧人,且余下之人各个负伤,好在主要战力并无损失。只是这计划十分隐秘,为何会被魔界抢先一步?阴无独、阳有偶二魔此前曾迫人邪一剑封禅回归吞佛童子的意识,吞佛童子开启火焰魔城后,二魔的能力未必没有引起魔界的戒备之心,继而做出针对性的陷阱也在情理之中。 但,未必没有另一可能—— 内鬼。 元神回归打坐于岘匿迷谷精舍之中的本体,素还真一壁飞速的运转着大脑,一壁淡然的张开了眼睛。 练无瑕正守着他,双眸中俨然沉淀着无尽欲说还休的情愫。 浸淫江湖风雨若许年来,刀剑加身,内腑损坏,神魂动摇,乃至暴毙横尸人前,素还真都样样习惯了过来。以至于他居然记不起,上一回化体归位的睁眼之时,身侧有人默然守护的经历,是多久之前发生的事了? 刹那间的感触无可言喻,素还真看着她于夕霞辉映间昳艳生光的脸容,竟略有失神之感。 练无瑕凝视着素还真因为入定而显得分外静默的面容,也只有这般时候,他才不会用那分寸合宜却拒人千里的眼神看着她。由去岁冬初至今,算来相识已有半年时光,他的每一句向她道出的话,每一道向她投来的目光,都载满了不动声色的拒绝。她虽早已习惯,却不代表她可以在故作云淡风轻之余,心中会无痛无苦。 如果眼前的时光能永远停驻…… 如果他永远如眼下般沉眠不醒,他便再不会拒绝她,再不会疏远她,他会是属于她一个人的素还真。 探出的手指滞在空中,练无瑕一怔,旋即浑身发抖。 “你又在胡思乱想什么!”她厉声喝问着自己,“你……你怎可做如此恶毒贪想!太过分了!” 她气得打颤:“你方才伸手,是想给他天灵一掌吗?你清醒些吧,他救了你的命,他容许你呆在他身边,容忍你的恣意妄为,他对你仁至义尽……你居然想恩将仇报!这样的你,怎配得上说自己爱他!” “可我方才抬手,只是想隔空描摹他的眉眼而已……我也不知道为何会有出掌的冲动……”她垂下头,神情霎时颓然。“你实在太过分了!”她对自己说,四肢百骸都被澎湃的自我厌憎填满。她凝望着素还真的脸容,骤然间很想给自己一巴掌,如果不是后者恰于此时醒来的话。 细微的失神之后,素还真即敏锐的抓住了一丝未散的恶意,只是还未待生出警觉,便看清了练无瑕眼角哭泣似的晕红。那一刻,他听到自己心底发出了悯然的一声叹息,便知自己已不忍追问那一丝恶意的由来:“练道长一直守着素某?” 练无瑕抬起脸,露出强作欣喜的微笑:“化身离体这么久,你也够耗神的了,我这就去把养心安神汤端来。”写罢也不敢看素还真的回应,连忙抽身,逃也似的出了门。 笑蓬莱。 金八珍将手里端着的茶盅用力往几上一搁:“异度魔界竟找上你了?” 宫紫玄下意识的朝坐在一侧的天险刀藏望了一眼。当年她不顾师尊劝阻执意向缚刃边城寻仇,自问无颜再见师尊,之后复仇不成反被对方断一臂,益发的羞愧无地,更不欲传半点音讯与师门。若非大师姊追得紧,这些年来她连她的面也不敢见——何况是向来敬若神明的师尊? 应是读出了她端丽外表下难得的畏怯,天险刀藏鼓励般的一点头。她转回脸来,强压着满腔难为勉力开口:“前辈可知,如何才能联络到师尊?” 除非山穷水尽,否则谁也别想让硬脾气的宫紫玄主动求助,金八珍深知事态严重,肃然道:“眉姐的萍山早已升入九天,近年来与外界不通音讯,要联络到她,除非直达萍山。而要想升入萍山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我手中的七彩云霓,一是你大师姊的云鹿青崖。七彩云霓是仙家至宝,可直升萍山山门;青崖是萍山鹿王,可追寻萍山云气拓开云路。”她似有顾虑的一顿,补充道,“七彩云霓不可轻出,紫玄,你不如去翠环山崖底一趟,借你大师姊云鹿用上一用。” “万万不可!”宫紫玄断然拒绝。 她的脸色实在是太过不好看,以至于金八珍不悦的皱了眉:“紫玄你怎么这么大的反应?” “因为……”自亲历了异度魔界情状后,宫紫玄的心底便被不可为外人道的恐惧与迷惑的阴云填满,此刻被金八珍一问,一句“前辈,师尊有没有向您提过大师姊的来历”险些脱口而出。 可她还是忍住了。 大师姊……认真的为她与楼雪姐妹二人研究着做香甜软糯的小点心的大师姊,耐心的替所有人赶制衣衫鞋袜的大师姊,调皮的把初来乍到的小师妹晾在野地里又巴巴地赶去把人接回来的大师姊,代师授徒传她绝学、还将参加琅笈玄会的机会让给她、末了却被师尊以一句“不合适”便削去继承萍山资格的大师姊。 大师姊当真不合适么?还是,师尊心如明镜,大师姊的不合适之处,从来都不是她所以为的那些理由?可师尊还是信任大师姊的,不然,膝下三个徒儿,她为何独独收了大师姊一人做她的义女,还为她赐名“无瑕”? 宫紫玄还记得初见大师姊的情形。彼时她从灌木丛里钻出,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大师姊气定神凝,眸光精彩流转,虽只是女童模样,却俨然已有了仙家潇散绝尘的风采。她不相信拥有那样一双清如水的眼睛的大师姊,身上流着魔人罪孽累累的血。 毕竟,长姊如母。 “没什么。”宫紫玄定了定神,“大师姊修为未复之前,我不想将她拖入是非之中。” 金八珍不疑有他:“七彩云霓我不便拿出,云鹿你又不便去借,如此一来便有些小小麻烦了——也罢,不过就是一群魔界宵小之辈,不用劳动眉姐出马,我金八珍被你们师姐妹叫了这么多年的‘前辈’、‘珍姨’,也该是尽个做长辈的责任的时候了!” 火焰魔城。 夜雾深沉不见边际,离合旷荡的魔烟之后,此刻笑蓬莱中所发生的一切赫然在一面光幕中上演。 六尸鬼木墙中的树形人头颅开裂,现出了嘴巴的形状,声音如粗粝的石刃,一字一划,竟是令人战栗的沙哑:“这就是笑蓬莱之主金八珍?本事不大,口气不小。” “杀。”另一名树形人道。 “这是自然。可她所拥有的七彩云霓,我们只知名号,却不知是何物、何形、何状,又藏于何处,未必可以轻易寻到。” “鬼知,你的意思是……” 被称作鬼知的树形人森然道:“云鹿之主练长生,败血异邪之主夜重生曾经提到过的令邪战栗的高手。既与宫紫玄同门,以此判断,该是又一名道留萍踪的修炼者,不知比之宫紫玄又强得几分?” 肢体扭曲的树形人从木墙内略耸动了下脸,笑声古怪:“强也好弱也好,既不能为魔界所用,那云鹿留下,人?没有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