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娘将身子隐在柱子后头,只见不远处她那本该在床上躺着的妹妹玉娘,正同一个面生的小厮说着什么。那小厮衣着光鲜,容色傲慢,嘴上说了句什么,然后就将手里一个东西扔在了地上。 玉娘背对着她,看不清表情。只见她身形僵了僵,便慢慢蹲下去似是捡了什么起来。 见此,那小厮满意地点点头,转身走了。 慧娘静静地躲在那里,目送玉娘按着袖子,绕到后院,自后门进了屋。玉娘所住的西厢,是有一道门直通后院菜地的。 看着微微晃动的门扉,慧娘静静地想:原来上一世,玉娘在这事上也撒谎了。方才那小厮应是徐家的人罢,难怪后来徐家报复她家那样狠,却原来是收了东西又不办事吗? 想着记忆中玉娘那张梨花带雨的脸,慧娘的眼光倏地冷了下来——看来她这个妹妹,隐瞒了不少“好事”呢。 回到院子,陶许氏的菜也已经弄好了。两人刚将饭菜摆上桌,便听院门一阵响动,紧接着,便是陶燕娘那爽利的声音。 “慧儿!慧儿快来!” 虽已经过了好一阵子了,但陶燕娘想起来这事还是激动得脸颊发红。这一路回来,恨不得逢人就说她家大姐儿好了。 窦武是男人,情绪要内敛许多,但脸上也是止不住的喜意,急切地看着慧娘。 “爹!娘!” 慧娘既决定了要改变,自是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当即绞了块布巾递过去:“爹爹回来了!饭已经摆好,快擦擦手吃饭罢!” 看到女儿果然跟以前大不一样,喜得窦武不停搓手,连道了几声好。这才接过慧娘递来的巾子擦着手坐下:“慧儿可有什么不适?” 当真是夫妻,两人的反应一模一样。 慧娘笑着摇头:“没有呢!女儿还觉得自己比以前更加神清目朗,没有半点不舒服!” 这话倒是不假,自她醒来,也不知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还是怎么。反正就觉得自己脑子比以前清楚多了,就连看东西,也觉得比之前清晰。 “那就好!”窦武高兴地一拍桌子,“下午爹去割一刀肉回来,晚上加餐!下月初一,咱再去华严寺还愿!” 窦武的反应,让慧娘忍不住又红了眼眶,她还以为依窦武严谨的性子,必会追问一番她为何会突然改变。却没想到他如此轻易地就接受了。 窦武如此,陶燕娘,陶许氏也是如此,或许,这就是真正的亲人罢?她何德何能,竟能得此厚爱。 慧娘低头喝粥,借此掩去眼中的泪意,暗暗发誓:一定要守护好这些爱她的亲人! 吃着饭,她看似不经意地问起:“爹爹今儿可曾见过县公?” “不曾,可是有事?”窦武呼噜噜喝着粥,有些奇怪女儿为何会关心这个。 “哦,那一会子爹还要去城里吧?带上我可好?”慧娘的心彻底放了下来,还好,她爹还没将那事报上去。 窦武脸色一僵,局促地看了眼脸色瞬间不好的陶燕娘:“再,再看吧。” 从前会带她出去,是因为只有在那些事情上,慧娘才会主动开些口。现在嘛,她既好了,他也觉得陶燕娘说得对,毕竟是女孩子,老出去看这些事情很是不好。 正纠结着,便听慧娘又道:“爹,娘!今儿出去是想去请个郎中回来。我看玉娘的样子,怕还是要郎中开几帖药才好!只是您知道的,以前我不大管这些事情,并不知道医馆怎么走,所以,还得您带我去一回。” 说起小女儿,陶燕娘刚刚明朗的心情又蒙上了阴霾:“唉,玉姐儿总也不见好。下晌我还得出摊,便辛苦你跑一趟去请个郎中来吧。” 慧娘笑着点头:“不辛苦,应该的。” 她想得清楚,若是要改变上一世的命运,甚至向颙王复仇。她必得要有一个强有力的盟友,而眼下她能想到的人选,便只有前离县县公宋明璟了。想到宋明璟的为人处事,她觉得自己还是要走勘验死者,协助破案这条老路了。 但是这事须慢慢来,毕竟在这个世上,对于一个女子来说,世俗的眼光可是非常严苛的。 今儿出去,她的目的可不止是请郎中,还跟宋明璟有着莫大的关联。 待吃过了饭,窦武便带着陶燕娘并慧娘出门。 陶燕娘娘家开了一个小小的酿酒作坊,她未嫁人之前便是一把酿酒的好手。待自己成了家,便也偶尔在家用果子酿些妇人酒出来卖,贴补家用。 两人先将陶燕娘送到了平日里她摆摊的地方,将板车以及上面的酒瓮卸下安顿好,便自往保和堂行去。 从集市到保和堂要经过一个阴窄的巷道,那里正好对着一家客栈的后门。 两人经过那里的时候,慧娘突然说了一句:“爹爹,昨儿送来的那个妇人不是自尽的罢?” 窦武一愣,不知道为何女儿突然提起这事,而且为何她知道自己勘验的结果?明明这次并没有带她去的。 他正要点头,突又听女儿开口道:“今天上午娘去找你之后有个小厮来找过您,是女儿见的。” 窦武停下脚步,两条浓眉皱起:“做什么的?” “他自称是徐家的人,还说只要我将话转给您,您自会知道如何做。”慧娘将那小厮找的人换成了自己,抬头看向窦武,眼神清亮,“所以,那妇人应当是他杀罢?否则,徐家的小厮不会过来威胁于您。” “威胁?他怎么说的。”窦武的心提了起来,情绪有些灰败——若是,若是宋公还在,他们一定不会遇到这等事情吧? “他说,徐县公同他们家是亲戚,定不会治他家公子的罪,”慧娘一字一字,说得犹为慎重,“还说,若是爹爹犯蠢,就算徐县公一时迫于压力治了罪,事后也必会清算的。” 这些话,她并没有亲耳听到,而是上一世玉娘告诉她的。只是当时玉娘说她没有接那银钱,但今日所见,显然不是这么回事。 想起上一世窦武被打得残疾,终生只能看守义庄,到最后更是落得个活活被大火烧死的下场。慧娘的眼神冷了下来。 “所以,慧儿的意思是如何呢?” 窦武语音艰涩,说完却又觉得自嘲——慧娘不过刚刚通了俗务,哪里懂得那么多弯绕。 眼下情形很明显,那徐家已经找上门来了。若是他照实上报,必会被他们家报复。且依徐县公的性子,也必不会庇护于他。若家里只他一个倒是无所谓,但是,想到家里几个弱质女子,他不由陷入了天人交战当中。 据实以报,按那徐家的说法,死者的冤屈会否得到伸张还是两说;他家是必定倒霉的。 但若假报,却又有违他的良心,以及宋公的教诲。 想到这里,他不禁用力捶了捶自己的脑袋——早知如此,当初就应该答应宋公的! 正在纠结当中的窦武自是没有注意到,站在他对面的慧娘已经向着客栈二楼张望了好几次了。 慧娘选择去保和堂自然是有其目的的。 前世她家遭逢巨变,后来她自己也落得个被颙王圈养,用来抹去各项罪证。一次偶尔得知,原来前世那事发生的时候,宋公曾在离县短暂逗留。 醒来之后,她觉得,解决此事最好的法子,莫过于让宋公知道此事。想必以宋公嫉恶如仇的性子,必不会让凶手逍遥法外,同时也能保全她家,可谓是一举两得。 而现在两人站的,正是宋公落脚的春来客栈后门,其头上便是客栈唯一一间上房的窗户。 因此,慧娘不过是在赌,赌宋公还在,赌宋公恰好能听到她们的谈话。 她也曾想过直接去找宋公,然而一是无法向窦武解释自己如何得知他在这里;二是她怕自己去找宋公的事情被徐家知道,到时又是无尽的麻烦。 二楼始终没什么动静,慧娘不由有些着急。再次抬头看了看,待看到二楼窗户上一抹玄色的袍袖一闪而过,这才松了口气——还好,她赌中了! 慧娘放下心来,看了眼还在纠结不知如何是好的窦武,建议道:“爹一会儿就说还没验完便是。反正依徐县公的性子,他也不会在乎要多快破案。这样爹爹就不用做伪证了,虽不是长久之计,但是,能拖得一时便一时吧,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有了转机了呢?” 窦武眼睛一亮,对啊,他可以先拖一拖的。徐世泽好名,对这种会抹黑他的犯罪之事,向来是能遮掩过去就遮掩。且上午在衙里的时候,似乎隐约听到衙役闲聊说宋公来过,待他下午去打听打听。若是真的,那他就偷偷去找宋公,想来以宋公的能耐,定是不怕那徐家的。 待两人说完离开,春来客栈二楼上房,乌发美髯的玄衣中年人面色凝重,对身边人道:“没想到徐公竟如此枉顾律法!我原以为他只是行事懒怠了些。” 又想起方才那个小姑娘临走时看自己的一眼,面色缓和了些,抚须笑叹:“倒是个机敏的小姑娘,只是不知她是从何得知我在此处的。” 那随从名叫宋安,以前在离县的时候常同窦武交道,也见过慧娘几次。 闻言也笑道:“许是在哪儿见过您吧!那小姑娘确实聪敏,有时候倒比她那个爹爹还要犀利!只是可惜性子有些问题。” “哦?怎么说?” “据说她很内向,平日里几乎不怎么说话。只有在跟她爹一起去查案的时候才会说些话的,有好些线索,都是她发现的。” 想起那小姑娘清清秀秀的小模样,宋安一脸惋惜:“可惜了一个小姑娘,当日我还曾奇怪为何窦武要带着自家女儿去那样的地方,也不嫌晦气。” 宋明璟默然,他倒不知道曾有这样的事情,片刻之后又抚掌而笑:“若为男儿,这点子缺陷,倒可以说是优点了!” 在大周,世人都道仵作是个下贱职业,殊不知,一个好的仵作,在案件里往往能起关键作用。宋明璟向来觉得,若说主官是脑,那仵作就是眼,还应当是能自行思考判断的眼。 而窦武,便是宋明璟遇到的最犀利的一双眼之一,他走时本想带窦武离开。可惜后者舍不得家乡,便也罢了。 宋安服侍着宋明璟整理衣冠,低声问:“老爷,您这是打算要管一管这事了吗?会不会不妥?” “无妨!”宋明璟一甩袖,他此次荣升,其中一项主管便是刑狱,因此他来管此事,便可称得上是合情合理。退一万步说,若那徐家想要以势逼人,他也不怕的,他宋家虽不是什么大家,却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他倒要看看,那宋世泽到底枉顾律法到了何种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