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尽是少年怀中木盒相撞而发出的细小声音,明明自己争取到了想要的东西——虽然不是全部,可天舒却没觉得叶轩的心情有多好。
相反,少年的冷静在此刻看起来显得有些凄凉。
抬头望着因雾气而被遮掩住的弯月,叶轩的脚印于积雪的小道上留下了唯一的一串印记,久违的想起了一些小事。
他们三房本就人丁稀少。
父母去了之后,院里的人走了十之一二;他成了废物之后,仅有的几位奴仆叶选择另择新主。
偌大的小院也就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又过了半年,因为大方的嫡出儿子修炼有成,那院子最终又被叶臻给了出去,以资鼓励。
于是最后留给叶轩的,就剩下了靠近弟子房方向的一间破旧茅屋。
冬日凛冽的寒风刮的木屋小门吱呀乱响,这仿佛是哀嚎般的刺耳声音听的人心头上萦绕着股子烦闷之气。
破旧而又沾着些朽气的木板上贴着两张浅粉色的门神图纸,许是有些年头的缘由,颜色几乎是掉了个干净。
天舒叹了口气。
门合上的瞬间,耳边呼啸的风声戛然而止。没有那扰人的声响,耳边剩下的就只有少年扑通嗵的心跳声。
剑灵将神识摊开来——
一眼便能望穿的破旧老屋,实在是简单极了。
一张床,一张桌,两张椅子外加灶台改造成的供桌,以及那一个耳的香炉里插着几根儿燃尽的香签儿...
他就住在这种破地方?
叶轩随手将天舒靠在了床边,脱了鞋子坐到了上头,接着将怀中的东西一股脑儿全倒在了褥子上。
他看着少年盘起双腿,做好了运气的准备,然后再看着真气在他的胸口处走上一圈再原封不动的出去。
天舒发现,他们二人虽然只和他相遇了这么短的时间,可这位少年却在不停地刷新着她的认知。
叶轩比她想象当中的勤劳多了。
于是剑灵也收回了神识,将全身的力量都调动起来,来消化刚才那些灵草灵药的真气。
至于叶轩丹田的疑惑,也许过一会儿就突然想起来了呢。
微弱的油灯在黑夜中晃动,粗糙墙壁上所投映出的少年侧影无端又添上了一丝萧索。窗外雾气逐渐散去,出现的并不是久久期盼的弯月,而是暴风骤雨的袭击。
时间分分秒秒的流淌过去。
随着冬日的第一滴雨水落在草屋顶上,剑灵空间内,一袭黑衣的天舒终于完成了消化,在不知不觉中迈入了二阶灵器的门槛。
伸了伸懒腰,自觉浑身充满力量的天舒观察着自己的‘身躯’,发现上面的铁锈脱落了些,连棍子整体也多少有了点光泽。
按照越清尘专门给她编纂的《九天十域第一神剑天舒完全进化史(册一)》中所写,待她进入下一个大境界,成为宝器的时候,就能彻底摆脱棍子的形态。
未来可期,真的是未来可期啊!
喜滋滋的天舒扳着指头算着日子,最终没忍住在自己的小空间内来了一段老年迪斯科。不过...她要到什么时候才可以操纵本体呢?
蹦跶着,天舒突然想到这事儿。
于是她仅是存着试探的想法操纵自己的本体——完全是意料之外!
居然可以动了!
小小剑灵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喜砸的晕头转向,这简直比突破道器还让人喜出望外!虽然动的幅度不大,自己甚至无法起飞发起攻击,可是小点的动作还不是手到擒来?
——比如左右滚。
都说经历了大悲之后的人都特别容易满足,现在的天舒就是如此。
左扭一下,右扭一下,像是找到了什么稀奇的玩具似的。
“已经这么晚了吗。”
一声喃喃自语自屋内响起,听到声响的天舒赶紧停了动作,只剩神识在房中乱飘着。
是陷入修炼的叶轩醒了过来。
听着滴滴答答的雨声,少年撑着胳膊挪到了床边,微微活动了一下自己的上肢,然后踩着鞋子站了起来。
一袭棉衣的少年走至床侧,打开了那散发着腐朽气味的木柜,将里面唯一的一条打了补丁的灰色棉被扔到床上后,又从水缸了舀了一盆水。
冰冷的水拍打在叶轩的脸上,他使劲地搓着自己眼睛,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将这么多些年来的委屈全部洗掉。
少年的动作幅度如此之大使得盆中的水所剩无几,几乎一大半都洒在了地上。
他那满是冻疮的手扶着盆边,看着水中那张不再清秀的面容,突然想起了自己已经逝去的娘亲。
巴掌脸上,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看向自己的目光中经常散发着神奇的吸引力,让年幼时的叶轩眷恋无比。
天舒就这样看着他,半天过去了,却什么都没有想。
-
将屋中的残迹收拾干净,窗外的瓢泼大雨使叶轩打消了去烧水沐浴的念头。
“今天就先这样睡吧。”
他打了打哈欠,伸了个懒腰,然后手向腰带处摸去。
简单缠绕了两层的长布极好解开,叶轩将中午四长老‘替’他强抢来的深黄色外衣脱下挂在一旁,明天不知道是否还要穿出去。
然后是下午两人相见时所穿的那件单薄外套,再解,继续挂在一边。
一件,又一件,直到视线中出现了少年的后颈。
!!!
这!是!要!干!什!么!
剑灵空间内的天舒正在内心呐喊着。
虽然继续看下去,她很有可能过不去自己心理这关,但是如果她不看下去,之后肯定过不去自己心理这关啊!!
看不看,到底看不看!
纠结了半天的天舒狠下心来,决定只看一眼。
就看一眼,真的就看一——
随着叶轩将里衣褪去,天舒看到的不是想象中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肉身,反而是一具干瘪到令人心中一凛的躯体。
‘他实在是太瘦了。’
不光是瘦,他也一定吃了不少苦头。
看着叶轩背上那几乎覆盖了半个背部的巨大烧痕,以及那零零散散加上将近有十条的伤疤。她突然想起了大长老的话。
这些应该都是在那次试炼中留下的吧。
黑衣剑灵将神识尽数收了回去。
-
直到外面传来的上床的踢踏声,天舒这才装作无事发生一般大大咧咧朝外看去。
换上了一身干净里衣的少年正将被子抖开,然后径直躺下。不过半盏茶功夫,剑灵的耳边就已经传来的平稳的呼吸声。
她看着叶轩哪怕是在睡梦中都始终不肯放松紧紧皱着的眉头,突然起了逗弄他的心思。
屋外,大雨滂沱,雨滴落在屋顶上嗒嗒作响,在苍茫而寂静的夜中如同一曲动人的乐章。
屋内,烛光微曳,平躺着的少年紧闭双目,床脚处全是他辛苦抱回来的木制盒子,而里面装的都是有些普通人劳苦一辈子都换不来一株的草药、丹药。
靠在窗边的棍子突然动了动。
在雨滴声音的掩护下,毫无察觉的叶轩依旧紧闭着双眼。
一圈,两圈。
往前蹭两下,再滚一滚。
操纵着自己圆圆的身体,「天舒」慢慢朝着少年的方向挪动着。
快了,快了,马上——
碰到啦!
只见暗红的双目猛地睁开,像是牢牢刻在身体上的本能,叶轩一个翻身单膝跪地,迅速从枕头下面摸出了一把匕首。
他警惕正四处张望着,却什么都没发现。
“轰隆。”惊雷突起。
正躺在床上的天舒被震的小小晃动了一下。
少年望向窗纸都遮掩不住的银白色闪电,又看了看原本自己摆放「天舒」的位置。
是雷声的缘故吗?
没有多想,他又将「天舒」放回了原处,随即躺了下来。
许是疲劳到了极致,这次倒下的叶轩比刚才睡过去的还要快。
天舒决定放肆一回。
一圈,两圈。
往前蹭两下,再滚一滚。
又碰到啦!
“……”冰凉的棍子触碰到少年的脸颊,睁开眼的叶轩终于感觉到了浓浓的不对劲。
他一把抓起手中的天舒,又看了看床尾。
然后装作毫不知情一般将东西又放回原位,掀开被子再一次躺下。
不过少年那微微抖动的眼皮暴露了他自己。
居然还玩装睡这一套?
剑灵空间内的天舒快要笑傻了。
白天看他与人对峙时是沉着无比,现在看起来,还是蛮可爱的嘛。
于是再一次的。
一圈两圈——
这次的天舒还没滚到叶轩身侧,就被猛地抓了起来。
大眼瞪小眼,‘他会怎么办呢?’
小小剑灵表示自己有些期待,在他猜测着叶轩是不是会再一次装睡的时候,发现对方突然蹿到了床板下边去。
‘……’不会吧,这是害怕了吗?
‘可是害怕的话,还抓着我做什么?’
被攥在少年的左手中,搁置在床板上的天舒听到了床下哐啷哐啷的动静。
伴随着一声闷响,顶着红红额头的叶轩从床边冒出了眼睛。
她发现少年的右手上抓了一张红纸,上面写着密密麻麻黑色的符。
好巧不巧学过画符的天舒歪着脑袋看去:
……
‘狗屁不通,什么玩意儿。’
就在天舒研究着那张纸符的用处之时——
“啪”的一声,沾了一口唾沫的红纸被贴在了她身上。
天舒:……
修仙之人怎能如此迷信!
最终,被贴了红纸的天舒只是被随意扔在了桌子上,至于没被扔出去的原因...
在这个灵气稀薄的可以让一位高阶修士原地憋死的地方,这可以归结为叶轩他小门小户,没多少见识吧。
天舒暗自偷笑,从桌子的角度看着少年的睡颜,用自己手头仅有的灵力施展了一道「回源咒」。
‘不到最累的时候用它就是浪费,现在好好睡一觉吧臭小子。’
一夜无梦。
-
“吱呀——”是窗户打开的声音。
破晓时分,独属叶轩的破旧小院内寂然无声,唯有屋中数盏油灯伴着雨后寒风,烛焰摇曳,灯芯微曝,不时发出微弱的声响。
听着远处依稀传来的弟子练武时的呐喊声,叶轩起了身,活动了一下筋骨,手放在脖颈处的动作接着一顿。
不对劲啊。
这般想着,少年再一次伸了伸腿,动了动腰,长期练武所挤压得劳累仿佛在一夜之间消失无踪。
要让天舒来看,他那挂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眼袋加黑眼圈都在今天消下去了不少。
“怎么回事。”
费解的叶轩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而后有如灵光一闪般转过身,在屋内寻找着那个‘身影’。
——昨天顺手捡来得黑漆漆棍子,正斜靠在自己床尾的地方。
“奇怪...”
没有红纸,没被扔在桌上...“可能真的是一场梦吧。”
很快将此事抛到脑后,叶轩将挂在一旁的衣服都抖抖干净,然后依次套在了自己的身上。
当然,那位庶长子得衣服他是没再碰了。
不是因为穿上后会被人挑三拣四,那内衬上沾了不少脏东西,他不希望自己身上这件洗好滴干净外衣被弄脏罢了。
洗漱完毕又将屋子收拾整齐,面对着刚被他放在桌上的棍子,叶轩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把它带出去。
思虑顷刻,少年用食指在茶壶中沾了点水,然后将手伸出了窗外。
天有大风。
他又将头整个探出去。
又有阴云...
叶轩将「天舒」放在地上墩了两下。
今天怕是要下雪,山路也估计不好走,杵根什么东西应该也是不错的选择!
少年心中完全是这么想的。
不过此时的天舒却对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她正化身剑体,躺在空间内补充着睡眠。
昨夜那个「回源咒」确实是回了叶轩的‘源’,但是却把她抽的一干二净,以至于整个灵体累到虚脱,无奈收回了所有感官,想要趁此机会多休息一会。
离开时将小木屋上了个锁,叶轩可没忘记自己还有些值钱东西。
不过幸好叶家的那群人都觉得自己晦气,平日里不会靠近此处半步,否则他小小的一个锁,又怎么可能拦得住真正想破门而入的人呢?
不再走昨日下山时走过的大路,今日有正事要办的叶轩没工夫去和可能碰到的叶家弟子耍嘴皮子。
揣着棍子的少年灵活地穿梭在叶家的竹林中。
按照记忆中的路,只要再过两个弯,再在杂役房后南边的树林方向走上个百米,便会出现一条山上的捷径。
虽然多少有些危险,但只要多加注意脚下,便不会有什么差池。
-
这一路确实是清闲,半个人影都没碰上。
不过就在叶轩穿过杂役房的某扇窗下时,屋内神神秘秘的一句话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哎哟,你听说了没有啊。”
“还听说呢,那事情发生的时候我就在万叶堂跟前侍奉着!”
万叶堂?
原想就此离开的少年,伸出去的一只脚又收了回来。
“那真的是?”
“大长老的「五虎爪」功力大胜从前,那一击之下,书房的墙可是塌了一半!”
“当真?”
“你若是不信自然可以去看看,还问我做什么。”隔着一堵墙的叶轩都能想象出此刻说话之人的表情,可那人越这样,他就越好奇。
于是少年将衣服下摆提了起来,然后蹲在了窗户下头。
“哎哟,我可没有别的意思,只不过为什么大晚上闹了这么大的阵仗...难道是因为那个废物退婚的事情?”
……
虽然知道退婚一事定会不胫而走,但无论走到哪儿都能听到别人叫自己废物的心情还是十分复杂的...
叶轩摸了摸鼻子,继续听着。
“不至于吧,退婚那都是昨儿下午的事了,没必要晚上才打起来,更何况咱们叶家一向是心齐,一定是因为什么别的原因。”
“哎...希望不要波及道我们这些家仆就是。”
“不过昨天闹得可真是大,最后我从书房收拾出来的破杯子都有十多个!但是最后几位长老的火气却突然消了,你猜猜是为什么?”
“为什么?”
叶轩也想知道为什么。
“兄弟,别调人胃口了,赶紧说赶紧说。”
“听说是大少要爷回来了!”
“啊?哪个大少爷?”
“哎!说这话可小心舌头不保!”那人的声音立马低了下来,“这叶家只有一位大少爷,当然就是嫡出的长子啦!”
“如今潜龙归位,那些装模作样的小虫自然是无可遁形...”
听到这儿,叶轩便不再听下去了。
叶青河要回来了。
他和这位长房嫡长子的‘恩怨’,可不是一两句就能说得清楚的。
在叶轩父母还健在之时,大房与三房的关系是整个叶家中最好的。
两位媳妇平日里便约着一同绣花、逛街,似是有说不尽的话题似的。
他今年十五,叶青河长他四岁,年龄相差不大,自然也是十分亲近。
不光是一同练武,小孩子家家玩累了有时候还会抵足而眠,就连叶臻都说他们虽非一脉所出,却犹如至亲兄弟。
可这样的日子却没有维持多久。
在他五岁那年正式踏入修炼一途之日,便被检测出拥有极其罕见的天赋,若是将心思全都放在修炼上,那将来必定成为南宿国的第一人。
那检测之人收了好处,自然将自己所说的话都咽了下去,三房的众人以及叶臻、诸位长老都是满脸笑意,每个人都将他抱了好一阵,还夸他是叶家未来的支柱。
可是却没人在意被他邀请而来的叶青河。
在被夸的脸红的小小肉脸少年终于被放下来,伸出肥嘟嘟的双手开心的朝着这位最宠爱自己的哥哥跑去,得到的却不是往常的摸头与夸奖。
他被一把推倒了。
小叶轩没有哭,可叶青河还是被罚跪了整整三天。
从那时起,一切就都不同了。
他与叶青河的隔阂在不知不觉见越来越深,形成了一层不会随着时间而变淡的障壁。
曾经的他不懂,以为是自己的天赋让他感受到了压力,可是现在看来...伤害那位大房嫡长子的仅仅是叶臻当初的一句:
“我孙儿叶轩本就是旷世奇才,以后接手叶家家主一位,也不算亏对我列祖列宗啊!”
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