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已尽,梵行已立。所作已作,不受后有。
《阿含经》
文/杳杳云瑟
————正文————
香燃尽,断在兽耳炉里。
云意姿的茶也煮好了。
她穿着一身梅花穿叶遍地撒金大袖,用一根白瓷小勺,将盏子中的茶沫,一点点撇出。
头上六道戒疤、白色袈裟的青年僧人跪在台阶之下,手敲木鱼,喃喃念经,经文如同流水一般在殿内流淌,余音绕梁。
僧人的声音低沉,空灵悦耳。
这场景却是说不出的古怪。
虽为佛门中人,却也身为男性。与年轻的夫人独处一室,多么不合礼制。
然而,没有人敢于置喙。
一双侍女立在珐琅花瓶之后,对此视而不见。
那个华衣散发、素手煮茶的女子,她是这里的主人,拥有绝对的权利。
世上没有奴隶,敢指责于主。
“大娘娘!”
一声厉叫,划破了静谧。缭绕在空气中的禅意也被冲淡。
侍内跌跌撞撞,连闯内外两道殿门,连滚带爬地扑了进来。
“大娘娘,大事不好了!”
满面的慌张,扑在了云意姿的脚下。
茶沫撇了干净。
云意姿端着绿色的茶汤,尾指微翘。
她微微垂目。
侍内磕头道:“大娘娘,主公、主公竟要赐死于您!旨意就快要到参商殿来了!这该如何是好啊?”
他匍匐在地,额头的冷汗一滴一滴落下。
如往常在仑灵殿当值,按照大娘娘的吩咐监视梁公的动向,谁知就听到了这样骇人的消息!
瘦弱的侍内抖如筛糠。
如今是深秋的季节。
茶盏上绘着的枫叶血红,手指纤白,染着同色的蔻丹,相互映衬,迷乱人眼。
听到主公要赐死她的消息,云意姿反应平淡,连半点惊慌的神色都没有露出。
她站起了身来,走下台阶,缓缓来到僧人的身侧。
“法师,这茶粉是用四月末、五月初采集的嫩茶,经洗、蒸、干燥后研磨制成,您请尝尝。”
她席地而坐,将茶盏递了过去。
侍内的脸上出现恐惧,他不明白,到了这种时候,为什么她还能如此淡定。
茶香袅袅。
云意姿看着僧人啜饮了一口,手腕上的佛珠颗颗滚动。
他赞了一声,“好茶。”
云意姿轻轻一笑。
“实不相瞒,”她启唇,声线优雅而低柔,“法师,如今,我已到了穷途末路。为之奈何?”
“一切因缘际会,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汝谓之绝境,焉知不是新生。”
“可是,我不想。”
她低声说,“我不想要新生了。”
那僧人长长一叹。
***
梁公的面前,摆着两杯毒酒。
他将其中的一杯,推到女子的面前,要这个倾国倾城的美人,与他一同去死。
云意姿盯着清澈的酒液,疑虑明明是无解的至毒,为何看起来这样纯真。
她抬起同样纯净的眼眸,看向面色苍白的中年男子:
“主公,为何不用那玉净琉璃盏呢。”
这是在他而立之年,她为他打造的,独一无二的生辰礼。
梁公的心狠狠一颤。
情绪的波动,使他本就虚弱的身体雪上加霜。喉咙一痒,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咳出一口血,用绢帕包了,这才慢慢地说:
“云姬,不出今晚,城门就要破了。我们败了!梁国败了!”
十日之前,大显王师挥师北上,来势汹汹,以穷兵黩武之名讨伐于梁,梁国一时间溃如决堤。
梁国的主人,梁公脸色灰败:
“你在参商殿时常听人讲经,应知地下有黄泉吧。”他冰冷的手,握住云姬同样冰冷的手,“你可愿与寡人共赴?”
云意姿没有挣脱。
她静静地看着他,用一种他永远无法看明白的眼神。
我不会愿意,与你一起。
不言不语,用那双绝美的眸子,作着无声的拒绝。
梁公看着看着,慢慢地将手松开了。
她的心里,其实很恨吧,要一直与这样卑鄙无能的他绑在一起,连死,都不能解脱。
她深恶痛绝于此,面对他的时候,从不曾露出一点笑意。
可她又是那么良善,无时无刻不在体谅别人,到他死,她也不说出心中真正的想法。
梁公垂下了头颅。
他还算清俊的面容上,写满了颓然。
战败者的颓然。
“罢!”
他向她摆了摆手,“你走吧。”
云意姿轻轻地唤了一声:“主公。”
她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将手贴在额头之上,弯下膝盖,向他郑重地一拜。
裙摆与长发散开。
在他复杂的注视之下,恭敬地叩了三次首,这才不紧不慢地起身,远去。
梁公独坐,向外眺望。
望着那隐没于层层宫阁的,袅娜的背影,思绪回到了初见。
那是百国之宴,在大显的都城洛邑,他对她一见倾心。
于是,他将她带离了显王宫,锁入梁宫的望舒台。
初见那一面,云姬立在贵人身侧,春光悱艳,她遗世独立,天地间的光芒好像全部落在了她的身上。
双眸清如水,明如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