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令竹果真就歇了两天。 这两天秦珩没有再来后宫,她也未去王书房。倒是魏冬来了两次,俱是来送些简单的赏赐。 裴令竹很难说清自己对魏冬的想法,前世她囚于惩天监,在那座专门羁押王室罪犯的森严监牢里,她苦苦求魏冬,让她再见君上一面。而这个常年陪伴君王身侧的内侍却是想也不想就断然拒绝了。实在是很难让人相信,他不曾收受过那个女人的好处。 哦,那个女人。 裴令竹每每想起她,便有一股无边的恨意,像是浸入骨髓的□□,不断噬咬她。她恨她恨得想亲手剐了她,却苦于今生,她还只是一个侍女。 假若放任她,会像前世那样重来一次么? “王后,这是今日的汤药。” “放那罢。” 令竹回过神,她看着送药的侍女,嘴角勾起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没记错的话,你是那个没有家的顾言希?” “王后好记性,奴婢是顾言希。” “你喜欢君上?”她挑眉。 “奴婢不敢!”顾言希扑通跪下,头低得极低,“君上是王后的,奴婢怎敢觊觎!” “哦?”令竹轻轻笑了,“那么,你是喜欢君上了。” “王后,奴婢……” “明日,你去王书房服侍罢。跟魏冬说,是我让你去的。”令竹边说边捧起那汤药陶碗,拿到嘴边缓缓地吹了吹,药汤荡出一层层波纹,红润的唇微启:“替我服侍君上,不得有闪失。” “王后……” “想抗命?” “奴婢遵命。” 春暖寒退之际,当是农忙之时,原本朝野上下该当督导农忙,与往年般一派忙碌的勃勃生机。然则今岁却有了异常——朝野上下,俱是眉头苦皱,沉甸甸的一张张脸,直看得人心头发堵。 原本该是昂昂一片激论的新春朝会,罕见地闷默了。 静默良久,还是甘轼老丞相先发声,苍老的声音回荡在大殿里:“臣启我王,今岁关中之地旱象只增不减,又多日不见雨水,老臣斗胆揣测,旱情已生且大有绵延之势。敢请我王先行救灾之策,以免到时乱象迭生,横生枝节。” “臣附议!”掌管经济民生的大田令首先赞同,“晋法救灾不赈灾,如今灾情初现,我王当未雨绸缪。” 晋王珩看了一圈面色沉重的大臣,“都说说,有何法?” 老国尉蒙赳道:“老臣掌军政,于经济事理几乎一窍不通。但老臣有言,倘若今岁旱情绵延,但有需成军而成事者,老臣保管后方无虞!” 晋国蒙氏一族一直是出将军的门族,唯独这蒙赳将才泛泛,却是独有处理军政细务的理事之能,是以做了几十年的国尉,在朝中可谓是一员元老重臣。虽说仿佛是一句没有出谋划策的话,但蒙赳话里的意思很明白——今岁极有可能会旱情绵延,且需要动用军队力量解决此事。 “臣有一言。”司空大臣双手一拱,道:“汝水自西向东于绝岭处骤转南下,然则汝水乃大水,水势不弱,横遭绝岭天险拦截,倘若能通绝岭而成渠,或可将汝水东引,得以灌溉关东。” “好计策!” “说得有理!” 晋王见大臣纷纷赞同,又问道:“通绝岭而成渠,可有水利方面人才能行此事?” “这……”司空大臣犯难了,“绝岭天险,地质勘察,壤土检测,成渠地段选择,施工之难凡此种种,非水工大匠难以成事。” “那么晋国可有如此水工大匠?” “回君上,这……恐怕还没有。” “臣启君上。”一直沉默的长史张政说话了,“近日李仪有书报君上,魏国或可求得水工大才。” “哦?进展如何?” “回君上,水工之才有不少,但是否大才还有待时日查究。” “好!”晋王一拍案,“今岁朝会主论关东旱情一事,无论山东诸国是否有水工之才,大才也好,小才也罢,我老晋人总归不能坐以待毙。上天作恶,我国人何能徒手待毙?今令司空署着力搜罗我晋国水工,不论才高才低,先行踏勘探测,但有进展,上报国府。丞相府统领此事,国尉后援,诸位有何异议?” “臣等无异议。” 朝会一散,晋王就把老丞相甘轼、国尉蒙赳和长史张政给叫到了东偏殿书房,一起的还有一班经济官吏,此等格局,必是要详细会商关东旱情所牵连的各种大小事务。 甫一落座,秦珩见一般大臣俱是匆匆而至的神色,宽和道:“一人一碗热茶,都坐了,喘口气。” 及至众人都依次入座,书房内侍也依晋王意思张挂好了汝水至绝岭一带的羊皮地图。 却还没有秦珩预想中应声而上的热茶,他不悦地皱起眉,往房门口看了眼。众人都明显地感觉到眼前这位年轻君王的烦躁正一点点升腾——晋王即位亲政三年,他们多少对这位君王的脾气有或深或浅的了解。 又有一会,自书房门口进来一个侍女,容貌清丽,微施粉黛,却满头大汗地端着十多碗热茶,红润的樱桃嘴微微嘟起,以寻常眼光看来——能在王书房服侍还有这般情态的侍女,想必不是一般的人了。 众人心知肚明,看在眼里都未有说话,也没有立场说话。 众所周知晋王珩直如处理政务的机器一般,三年来身边几乎没有女人,如今王后新入,大约是开了闸,再多几个侍女,原是无所谓的事。 倒是万万不料,晋王一见到这侍女便横眉倒竖,那烦躁立时就如星火燎原般骤然冲天,不待她走到跟前,一方墨玉砚台便铛地砸了过去,十几碗热茶哗啦啦洒了一地,那些个陶碗落到地上碎的碎,转的转。 “滚!出去!”秦珩起身怒吼:“魏冬!” 魏冬连滚带爬地闻声而至,跪在地上抖成筛糠,“君,君上!小冬子该死!该死!君上别气,热茶这会就上,立刻就上!” “什么样的人都进得王书房!”秦珩气得连声怒吼,“本王要你何用!滚!都滚出去!” 顾言希与魏冬都被这骤然而来的雷霆之怒给吓得不轻,哪还顾得上谢恩作礼,立时又连滚带爬地出了书房,连带一班大臣都有些愣住,一时不知该如何进行议事。 秦珩心知自己脾气暴烈,却实在难以控制,扫了眼面前一班大臣,挥挥手坐下来,“先议事。不管这帮不伶俐的东西!诸位都仔细说说,近两年关东与关中各县的税赋情形,此次旱情如若绵延,可有何备细对策,税赋、农事、军征都该当如何……” 一旦进入国事模式,秦珩的烦躁就慢慢好些了。 随着议事深入,刚刚这一番暴怒仿佛成了一个小插曲。及至君臣议事接近尾声,众人才回神注意到此时案上放着的热茶,有人早在不知觉中喝了两碗,包括秦珩。他原本并未察觉,见到张政几次三番将目光放在他案头的陶碗上,才恍然。 “如此,今岁税收之法便依大家所言,能缓则缓之,亦可以应军征作抵,具体实施细则,请长史与诸位细商再定。” “是,君上。” 话音落点,一抹竹青色飘然而至,利落无声地将众人案前的陶碗都斟了茶,又利落无声地飘然而去。 张政眼见秦珩因为终于正眼注意到那抹竹青色而舒展了一直紧皱的浓眉,不由得也多看了几眼。 散会之时,他因整理文书竹简,落在众人之后,临出书房门之时,只听得一句柔和的女声殷殷道:“今日妾来晚了,君上便不多看我一眼么?” 秦珩的怒气显然已是强弩之末,却还硬撑了冷脸道:“以后书房有魏冬在,你回后宫。” “哦,我可听见方才君上狠狠责备了魏冬。君上原是对身边内侍才这般大气。” “你出去。” “那……令竹告退。” 待到她真的退出了书房,秦珩又没来由一阵懊恼。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何在见到那个侍女的脸是自己会蓦地发作,与其说他发怒是因为一个侍女进了王书房,不如说他发怒是因为这个侍女显然是令竹派来王书房的——他记性绝然不差,那侍女便是那天在甘泉宫见到的那个“无家人”。 又默然一会,他不再多想,摊开了手中竹简…… 令竹自王书房出来,见到魏冬与顾言希诚惶诚恐地跪在外头,也不管秦珩是否能看见,脸色苍白而双手微微颤抖,定然是余惊未了。 “都别跪着了。魏冬,你去服侍君上。” “王,王后,冬,冬子……” “行了,君上不会将你如何,你再晚去一会,我倒是不知他会不会再次……”话音还没落,魏冬连忙滚爬着去了一边的总管房,只留下顾言希一人跪着。令竹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会,一时不能理解这事情如何会成这样? 她可是刻骨铭心地记得,眼前这个女人曾经是如何步步为营地爬到晋王身侧,从一个籍籍无名的小侍女先成为她甘泉宫里的领事侍女,再又不知何故入了秦珩的眼,成了王书房侍女,又慢慢成了君王枕边人。 如今,成为她甘泉宫领事侍女这一步,是她特许拔擢的,算是助她一臂。而这下面一步,分明是她做的推波助澜,如何适得其反了呢? 她原算计着,就算重来一次也要好好与这个女人斗一斗,可依目前这情势来看……她仿佛是跟脚底下一只蚂蚁较劲? 裴令竹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她往前一步,矮身道:“顾言希,你不喜欢君上么?” “王,王后……”顾言希心中几乎是崩溃的。 她实在是不能理解,自己好好一个小侍女,穿越过来吧也没什么大风大浪,日子还算和平安稳,怎么就突然入了这个新王后的眼,给拉去做领事还不说,非因为她多看了那帅哥晋王几眼,就这么给她下套子,至于么…… “奴婢,奴婢只觉得晋王英俊好看天下无双,绝对没有其他的想法!” “英俊好看天下无双?” “是!与貌美倾城也一样天下无双的王后简直绝配!奴婢这样的蝼蚁,绝对没有王后您说的那些想法!绝对没有!” 令竹听着这些言辞,突然笑出声来,冷淡道:“蝼蚁么?倒确实是。”说完,轻哼一声,头也不回,拂袖便走。 …… 这王后是不是有点心里不健康哦? 顾言希目瞪口呆看着那个竹青色的身影慢慢走远,良久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