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家发迹后搬离了老楼,一并把关南乔从老二的姻事里择了出去。
她就是那一下,心彻底冻去腊月天。
*
静安洲际酒店。
外头深重的风雨,宴会厅亮堂堂的灯光。最末一声击槌落定,门童腕表和大堂顶上的洋派弦线钟一起时分针交汇,凌晨两点,这雨还是不住地堕。
一团闹哄声从拍卖会场由远及近,黑白调的西装、各色礼服旗袍,肩碰肩地踱到正门口。
多少鞋印和泥点子被铺地的红毯吃掉了,留下的,只是宾客尽欢后的张张假面。
“老二。”温沪远等司机取车的时候,有人在后方不远喊他。
应声回头看到的,就是发盘成功,即将去签成交契的温沪东。他穿的真丝盘龙唐装,花灰头发全朝脑后拢,要笑不笑的样子,一根乌普曼雪茄抽得快见底。
所经之处不少目光聚向他,为会场上这位老克勒豪横的手笔。
“恭喜老大,龙嘴紫砂壶可是稀罕玩意。”温沪远心口不一地贺他。说沪东豪掷千万叫人意难忘,倒不妨说弟兄俩眉眼和气暗中撕咬的场面更引人猎奇。
紫砂壶竞价到最后,场上只剩温家二子角逐。有什么能比二龙夺珠还精彩的戏,俗人总是热爱抓马的,台子搭得越响越好。
“唔,我对紫砂壶是不怎么懂的,就是小淮欢喜,买给她咯。”
“大哥真真怜香惜玉。”温沪远挤不出笑了,点一眼老大身侧的女人,后者比温沪东矮个二十来岁,姓余,双名淮茵。但他惯常喊她小淮而不是小茵。
不怪沪远愿赌难服输。此刻他心里啐老大,有家室的人还去招那些个捞女,又招什么人不好,偏叫的这个名。故意噎堵他的!
“走了,我再磨叽物主要变卦了。好容易挣来的,多少人巴巴儿地馋着呢。”
温沪远比手势同二人再会,心头不忿熬煎着,末了背手挺挺下颌,朝他们补了句,“雨大路湿能见度低,大哥道上好生走。”
*
后来的事随故去人化作了灰。温童告诉阿公,母亲的遗怨投射在她身上,她总归对温沪远是恨的。
才不管他前前后后地来古镇水巷堵过她几回,又跟去学校诉衷情,想用什么亲情牌或道德杖绑架她回去。
有时血缘再怎么溢价,没亲情依旧不保值。家庭的基石终究还是爱,温家不是家,“这座茶楼,你身边,才是我的家。”
其次温沪远实则动机并不纯。关南乔去世后,温沪远延挨五年余才娶的。
兴许是现世报到头了,他一直无所出,原因也啼笑不已:精子的受孕活力婚后就窝囊掉了。
“有事他唯一香火,无事关南乔遗孤,当我万金油呢!他还说什么封建迷信话,算命的押他翻不过第十年的山。”
“生意人嘛,都作兴这套的。”
“他哪里生意人!榆木死书脑袋而已。”
冠力领航包邮区制造业这么些年,外人都了然,正董事读书出身,副董事更会拨算盘。
据说〇八年的金融危机,也是老大穿针引线到那“四万亿”中的一股,才弥缝了资金缺口。
说一千道一万,难兄难弟过来的。“能有什么隔夜债?就算有,找我又顶毛用。”
阿公说她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关键时刻,温沪远究竟需要直系血缘的一张保票、遗嘱上白纸黑字的继承人,还是什么天降神兵。显然你的本事只够当前者。”
“我才当不了。”
一句话堵死。温童依旧消化不了父亲的失格,“过去娃娃被狼叼走,长大也只认狼妈的。”
但凡他父爱皮下的利己心没这么欲盖弥彰,她兴许就肯了。也怨艾得很,倘若他下人不这么单薄,当然也就没她的事了。
“反正,”阿公开解她,“不管你以后去向如何,根本指望的只有你自己。”
话完催她抓紧时间。人生就一个吃字,喂饱五脏庙要紧。
-
南浔古镇这家世味楼是关存俭回乡后开的,算起来得有四十来岁了。当年他随大流淘金失败,就还是回来本分生产,顺带扶持下已然式微的评弹。
物也是扛不住时间剥蚀的。他老了,如今只想留在此间和它一起老。
条凳八仙桌,青瓦马头墙。他每天起早摸黑就同这些东西厮守,勉强自负盈亏,最关键的是心里有个奔头……
-
二楼东角包厢,槛窗洞开,烟雾缭绕。
“鲲鹏的拍卖会,温董就是专为龙嘴紫砂壶去的,可惜呀,辣不过老姜。”
“老孟这话说得不够味,什么姜还是老的辣那都是老黄历了。不信你瞧老赵,才入门的小犊子,桌兜里筹码比我们谁都多。”
“信他鬼话,他说没打过掼蛋就是没打?”
被开涮的人叼着烟但笑不语,他着实没打过,“够了歇吧,要怪只怪我头脑太灵光,你们手里什么牌我算得一清二楚。”
“那你怎么不算我的牌呢?”对家老孟不快,“最后一轮也不帮我拦着点,至于叫我当乌龟嘛?”
“你那牌……回天乏术。”
三下五除二洗好牌,赵聿生摘下烟送牌垛去中央。牌桌最怕新手,他赢了,但心里是不怎么起兴的,全赖上午湖州市政举办的采购招标会。
他们一行人代表冠力出席,原该胜券在握,结果却滑铁卢地没竞成标。从上午到眼下,他手机被老东家温沪远震得不得歇。
这是第五次打来,赵聿生瞄手机一眼,余光将好带到厢外路过的人。他出声唤停那瘦怯怯的身条,“你好,给我拿根一次性打火机,”他自己用的防风火机,水火在几分钟前告终了。
门外人迟迟才应声,脑袋探入门缝,手里捧了盘清炒藕心菜。
轻描淡写一盘白,却用的红绿椒丝作俏头。像这姑娘生的一张水秀脸,言辞却泼得很,“我们不卖的!”
好气又好笑,一屋人听去直摇头。
“对过有家小卖部或许卖。”温童也是话冲口才反应有些欠礼。她怯怯后退,给面前这位要出门讲电话的人让路。
男人三十开外,一身挺刮衬衫西裤,形容清举,但眉眼间很有距离感。
二人会会目光,在窄仄过道的阴湿黄梅天里……
旧雨新逢,冤家路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