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渊哥看来是看开了啊,居然这事儿也能毫不避讳地说出来了。
我兄弟稍微顿了一会儿,似乎也明白了渊哥说的是正是玄武门之变之时,便笑道:“太上皇,您家儿子各个都不错,这二人本就没看走眼。”
他说到此处,渊哥忽然表情一沉。我的心也跟着一沉。即使到了现在,这也是一个相当忌讳的话题。渊哥喝多了提一提也就罢了,怎么你这当社畜的还没眼力见儿呢。
“如今天下太平,百姓尽享安乐,我们这些老臣也有礼遇,这是信本历经三朝也未得见之盛景。”我兄弟继续道:“您儿子能做到这一步,便放心将天下交于他便是。”
渊哥依然依然不发话,表情难猜。
我兄弟又转向陈叔达道:“这治天下又岂是矛戈剑戟就能摆平?你们二位朝堂之上失态,又怎是看走眼君王之错?”
陈叔达一副清高的表情,看着我兄弟道:“看不出呀,什么时候欧阳信本也能置喙权谋之道了?”
“不敢。”我兄弟笑道:“不过太上皇说什么‘道歉’,却也是玩笑话,有没有选对人,您二位清楚得很。”
陈叔达沉默不语,表情看上去微微缓和。
“好了,谁让你说这些的!”渊哥忽然在座上说道。我忙将头转向渊哥,心想这下完了,还是不能提这事儿吧,可触到红线了。
“罚你喝酒!”渊哥指着我兄弟笑道:“现在你可是我儿子的官,我们都治不了你啊,只能叫你喝酒罢了!你喝是不喝!”
我兄弟倒也爽快,直接道:“喝!信本失言,甘愿受罚!”言毕便拿起仆人端上来的酒杯,一饮而尽。
“好!”渊哥拍手道:“我就喜欢豪爽之人。”
“平日里也没见你在圣上面前花这般功夫,看来你真是老糊涂了。”陈叔达笑道。
“老叟一个,和年轻人凑什么热闹。”我兄弟却也笑道:“也轮不到我花心思。”
“信本在朝中怼天怼地,我看是花了不少心思。”此时,萧瑀已经写完,忽然发话了。
“对对对,我也听说了!”渊哥在座上也道:“以往朝堂之上你像个闷葫芦,也没见你如此啊。”
“太上皇,信本在朝中不争不抢,却也不想过得憋屈。不过在明君治下,虚长几岁,恣意妄为罢了。”我兄弟说到此处,又端起一杯酒,对萧瑀和陈叔达道:“如今在这大安宫,皆是太上皇故交,信本敬二位!”言毕,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这下,萧瑀与陈叔达的表情才真正缓和过来。
渊哥抬起手,指着我兄弟道:“吾年轻之时就与信本结交,这信本确是性情中人。”说到此处,忽然垂头不语,我们盯着他看了很久,他才又抬头发话:“我曾觉得这信本不争权位不求上进,无大用也。而今,我落得如此田地,却也只有你们这些……没有官职或是不求上进的敢来与我一叙了吧!”
我们听他发此悲音,气氛大变,一时也不知如何劝才好。
萧瑀先一步道:“太上皇何出此言,如今天下太平,即便是那圣上,也对您尊敬有加。”
陈叔达又道:“我与萧时文虽被削官,之前却也是您的故旧,这君臣之礼一重,故旧交情又一重,莫不敢忘。”
我兄弟听他二人说完,笑道:“信本不如他们二位能言,只觉得此时能来与您一叙的,才值得一叙罢了。太平盛世的,喝酒便是!”
“说得好!”渊哥悲凉一笑,吩咐仆人道:“满上满上,酒都满上!”
我们同时举杯,那场景,现在回想起来,我眼前总是浮现出一个表情包,那便是“为这该死的友情干杯”。
你说我们的举杯都是真诚的感情吗?很难说。不过是一些不得志的人抱团取暖,酒精麻痹罢了吧。
人生会遇到很多人,浮浮沉沉,真真假假。而在政治权谋最高级别的朝堂之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更是随着立场变化而变化得难以言喻。
已经走到人生暮年的我们,与别人的关系,说实话很难有纯粹的感情了,恐怕都要裹挟点政治、前途、立场,所以在交流之时,言语都求尽量说辞圆润,有回转之地,以便将来“变了”的时候,没有那么生硬。
在这一点上,我兄弟与我们却都不太相同。他有着自己的一套与世俗无关规则,既不趋炎附势,又不妄自清高;既不全以诚相待,又不全冷漠刻薄,还时常不按常理出牌,你以为他和这个人崩了,其实没崩;你以为他从不听此人言,其实却也不是;但是你要以为他好相处,却分分钟又被他的刺儿劲整得头疼。
晚年他这种复杂却不中庸的性子,也渐渐内化到了他写的字里,展现出了和他年轻时完全不同的风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