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劫不复。”温慕雪轻轻念了一遍,嗤笑道:“我早已坠落深渊,就没打算爬出来。宗意那臭女人身为刀客,出刀没有后悔。你身为大夫,下针也不应后悔!我既让你施针,便是信你能救我,你若现在弃我于不顾,才是真正的见死不救!” 李渡回头看去,宗意的头发被飞箭打散。飘在身后的散发有点碍事,她便扯了一截袖子,一口咬住刀将头发捆了起来。 小屋建在悬崖边,一面是绝壁,一面是飞箭。宗意不能退缩,但好在只需防着眼前三寸地。 这悬崖峭壁是绝路,亦是他们唯一的生路。 李渡忽然期待,连高耸的悬崖峭壁都能成为他们生路,这吊魂针又如何不能成为温慕雪的生路? 温慕雪道:“芸芸众生几多悲苦,谁又能顺遂无忧地过一生?昔日我生死与你无关,你身为医者,救我于水火之中,成败皆是天命,我不怪你!” “下针!” 被一个病恹恹的小鬼教育,他李渡不要面子的吗?! 他深吸一口气,大吼一声,似是连方才掩藏的惊恐和胆怯一并喊了出去:“宗意!将墙角那个药筐给我扔过来!” 宗意一脚撑地,将刀在小屋里舞到极致,长刀递出挑在角落里落满断箭的药筐上,一刀便将它穿起。宗意长叱一声,手上起力,将药筐挑在了刀尖上,扔向李渡。药筐遭受这无妄之灾,倒也争气没散在半空,就在李渡以为自己没被短箭戳成刺猬,反倒要被自己人砸成馅饼的时候,宗意刀身横出,侧着挡下眼前的短箭。杂耍似的伸出右脚向上一顶,那药筐竟稳稳地落在她脚上,被她轻巧地踢到了李渡身边。 李渡将上面覆盖的短箭和药草一股脑倒了出去,翻出了下面包裹地严严实实的尧山参。 尧山参有价无市,是仅会生长在尧山,需百年才能长出寸长的神药。往日有富贵人家用尧山参吊命,能撑小半年,故而又有“续命参”之称。李渡从小便在尧山里玩,对尧山的熟悉不输给老猎户。这么多年过去,他从未见过尧山参,但今日他却遇见了。 而眼前有一个人,正需要尧山参来吊命。 时也运也造化也。 “算你小子命好!”李渡不是滋味地撮牙花子。 百两黄金算什么!若是能压制这天下奇毒,等他扬名四方了,还怕没钱花吗!李渡一口气提起,飞快地用随身带的小药刀片了一块尧山参塞在温慕雪口中,随后提起吊魂针,一针扎了下去。 温慕雪咬紧口中的尧山参,苦涩的滋味瞬间充斥口腔。李渡那一针简直像扎在他灵魂上,将他那被尘封的内力猛兽放了出来。 全身上下都在痛,每一根筋骨都在膨胀撑大,干瘪的皮肤像充了气,竟渐渐变得丰润。他的身体一半是火,一半是冰,冰火相互冲击几乎将他的心魂都碾碎! 一会儿是被吊着高悬在半空中,一会儿是挂着石头被沉入泥潭,温慕雪像是在空中随风飘来飘去的落叶,能不能落地全看天意。 不能认输啊! 温慕雪牙齿咬在参块上,冷汗将身下的床铺浸湿。 李渡和温慕雪这方如坠寒潭动辄不能,宗意那边也陷入了苦战。 小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所有飞进来的箭都要由她一人扫落,落了一根,身后的人便会多一分危险。外面的人久攻不下,早有带了些急躁,一拨人射箭结束后便换另一拨人上,他们射箭越来越快,换人也越来越快,像是想把宗意的体力耗尽。 她的刀风仍带着彻骨的森寒,但她的人却渐渐撑不住了。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也不知道外面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冲进来一决胜负,但她的刀却不能慢,漫天的刀光是天罗地网,慢半拍便会毁于一旦,她近乎机械地挥舞着刀。 但箭阵太过密集,仍是有一支箭穿过宗意的刀网,在空中刁钻地避过落下的飞箭,向着李渡飞来! 李渡下意识回头,箭尖已在眼前,连他的头发丝都感受到了飞箭带来的寒意。他想都没想,转头扑在了温慕雪身上,闭上了双眼。 …… 李渡忽觉屁股上一沉,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意料之中的疼痛没有出现,他懵然地转头看去,却是宗意一把刀横在他头上,那柄小飞箭被她砍断后落在他身上。 宗意扯出笑意:“行啊,李少侠!舍己救人,侠义肝胆可照昆仑!” 李渡松了口气,瘫坐在床边,这一天比李家村被屠村过得还漫长。 终于,外面的人不耐烦了,停了飞箭攻势后对着屋内大声吼道:“我知道你们躲在里面!出来,我们来外面打!” 宗意还没回答,李渡却喘了口气道:“他们、他们不敢火攻。” 宗意忽然弄明白,这若有若无的奇怪之感是什么了。 他们住的地方原本就是个毗邻悬崖的小木屋,虽不知是何人所建,但已许久没人居住,便成了他们短暂的大本营。木屋不大,若是对方放火箭燎了木屋,不出三刻他们便都要逃出去。或是跳崖走绝路,或是孤注一掷正面攻击,但这些都比用飞箭射一个小木屋来得痛快。 但他们没有。 这说明一定有什么原因,让他们不敢用火攻。宗意猜或许是放了火,这尧山周围或者说就在尧山里的人会发现,而他们选择深夜偷袭,暗放冷箭,必是不想让他们发现。 宗意朗声道:“有本事你进来!” 那人气急败坏:“有本事你出来!” “你进来!” “你出来!” 两人争吵不休,外面的被气死,里面的倒是有了缓和的时间。 这最后一针对温慕雪的折磨比之前所有针加起来都厉害,他咬着参块连口水都吞不下,趴在床上勉强喘着气证明还活着。 这番争吵毫无意义,虽然给他们争了一息的喘息时间,但也成功进一步惹恼了对方,对方若是此时破罐破摔,那他们还是得死。 “你到底出不出来!” 宗意将门一脚踹开,迎着月色站了出来,“好,我来了!” 说罢也不给人家留喘息的机会,提刀便杀个措手不及:“看刀!” 一把长刀举过头顶,月凉如水,洒在刀身上的碎银似的光像是银河倾泻,宗意将刀举到极致,荡沧海第一式破九霄如张牙舞爪的猛虎咆哮而来! 为首之人没想到宗意出刀这么痛快,她似领略过宗意的刀法,不敢与之正面抗衡,脚下用力后退几步,但宗意步步紧逼,根本不给她喘息的机会。快刀如斩风,飞快的三刀劈头盖脸砸了下来,那人避无可避,只好举着武器迎了上去。 月光将一切黑暗都映照,虽然她带着面纱遮了脸,但宗意仍是认了出来,此人正是翁明雪的侍女,写欢。 写欢满目恨意,短剑在手抵在宗意的刀上:“要不是你……我怎会……小姐……我要杀了你!” 宗意心态已今非昔比,才不会在意写欢说什么,只想着用话激她,让他们将注意力都转移到她身上。 “翁明雪骗人家老婆的首饰在先,当街打人在后。就算是武林盟的大小姐,也不能无视国法家规,为所欲为!” 写欢尖叫出声,声音凄厉地像是地府中爬出来的厉鬼:“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对小姐置喙!” 李渡扶着半昏迷的温慕雪在小屋后面走着,悬崖小屋后面有条藤蔓,顺着爬下去有条小路可以通向尧山边的小河道。十来个小孩跟在后面,乖乖地排成一排静静地走着,一点声音都没有,他们身在乱世,早已习惯了这种朝不保夕的日子。 “哥哥,姐姐一个人没事吗?”那个被宗意摸过小辫子的女孩怯生生地问。 能没事吗? 一句话险些脱口而出,但李渡慌忙闭上了嘴。宗意在前面顶着,他比他们还着急,但他帮不上忙,只能带着他们逃走,如今他已成为这个小团队的主心骨,李渡似是一夜之间长大。 宗意第一次由衷地感谢在破庙里,按着她的头让她耍刀的臭老头。她筋骨已经失去了感觉,全身麻木地像是机器人。但她依然还在战斗,她不能有丝毫的退缩,要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给李渡他们离开的时间! 写欢在金乌城里找了许久,她的属下才在客栈里找到了宗意的踪迹。他们跟踪她来到此处,就是为了赶在别人发现之前拿下宗意,此刻可没什么单打独斗的意义,他们不是侠客,他们只是为人卖命而已。如今见着宗意的刀比之前还慢了一分,众人对视后一哄而上。 宗意早有准备,将刀在身前绕着划了个圆弧,这把不值几个钱的破刀在她手里偏就有了威慑。他们的飞箭对她无可奈何,一起上照样无可奈何! 荡沧海第二式悼凡尘! 宗意在一瞬间与刀合二为一,刀在何处,她就在何处。写欢惊恐地看见她的刀如毒蛇猛兽,竟在空中转了个弯,等她回过神来,那神挡杀神的刀锋已经快抵到了她面门!写欢下意识跪在了地上,身体一低,那睥睨无双的刀尖从她头上一劈而过,将她身后来不及反应的一个手下穿了个透心凉。 噗—— 一股心口的热血喷了出来,溅在宗意的脸上,滚烫的鲜血从她的脸上流进嘴里,腥甜的味道将她神魂中的杀气彻底点燃。 这算不算,为救人而杀人? 那她的刀,可是救人之刀? 宗意一把抽出长刀,那被捅穿的男人软绵绵的倒下。宗意只觉得脸上血流过的位置在发热,一点一点将热传到全身,她握着刀的手又湿又腻,一时之间竟有些分不清手心攥着的到底是鲜血还是汗。 杀了一个,第二个便熟练许多。宗意化身杀神恶鬼,咆哮着扑向离着她近的人。写欢仍然跪在地上,她看着发狂的宗意,发觉自己做错了一件事。 她以为自己是来杀人的,却没想到放出了地府的恶鬼。 但宗意纵然一波攻击之下无人再敢近身,她仍旧是强弩之末。此刻杀了几个人后,她单膝跪在尸体边喘着粗气,脑袋里像是开了一场尖叫音乐会,吵得她眼前发晕。 她一番悍勇,劈山断海的气魄将他们狠狠压制,一伙人围在写欢身后不敢近前,只犹豫地看着宗意。 一人开口道:“大姐,这怎么办?” 写欢终于找回了神魂,尖叫道:“什么怎么办?杀了她!她只有一个人,怕什么?” 那人犹豫道:“小姐说了要活口,把她杀了怕是不妥。” 写欢一巴掌打在那人脸上,将他脸抓出了五道血印:“小姐!小姐!你们就知道小姐!现在是在尧山,不在武林盟!在这里听我的,听见了吗?听我的!我说我要杀了她,给我上!杀了她!把她撕碎了扔到悬崖下喂狼!” 写欢已然癫狂,她咆哮的时候瞪大眼睛,眼珠凸出几乎要掉出来。众人看着她疯癫的模样,却也无可奈何,只好提着武器向宗意走去。 “宗意!接着!” 变动忽起,一点银光向着宗意飞来。温慕雪将东西掷出已是用了全力,此刻跪在地上祈求宗意能接到,谁知宗意还没缓过来,只察觉到有东西飞过来,却没听见温慕雪的话。对着银光抬刀便砍,竟一刀将那银光闪烁的珠子砍碎了! 宗意愣愣地摸了一把脸:“什么玩意。” 温慕雪怒道:“那可是上古奇珍琉璃目!你竟然给砍了……你!你!” 珠子在空中爆裂,银光闪闪的粉末撒了宗意满脸,除了温慕雪谁也没注意,珠子破碎的时候,一滴通体银色却周身缠绕红线的水滴从珠子里流出,啪嗒一下正好掉落在宗意的眼中。满脸的粉末让宗意忍不住地咳嗽,那奇怪的水滴在宗意下意识地抬手搓揉中融入了她的眼眸里。 温慕雪哀声道:“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