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三章 又见月白(1 / 1)月下佳人首页

林月白又来了。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来早了。    他叫刘妈随意,苏太太也没来再招呼他。他就在前厅喝着茶,吃着糕,等着碧微回来。来的时候,就看到小鸾坐在院子的白石头台阶上,毒毒的太阳底下,把那一缕二缕五颜六色的丝线分成一股,二股。     “你就不怕晒黑?”这是林月白第一次和小鸾开口说的话。小鸾被这没来由的声音吓得一哆嗦,装线的筐子撒了一地。忙蹲在地上捡,月白也帮她捡。    “窗台的那两本书,你放的?”小鸾直问了她想的。  “我知道你想看。”月白也直截了当。  “你怎的知道我喜欢?”小鸾歪了头,怼人的语气反问了他。  “那天我好像看到你哭了。”月白话语却柔和了下来,“送书给你看,这样,你就不会哭了,哭就不好看了。”    小鸾怔住了,她没想到,他注意到了她那么小的细节,不禁感动,怅然发呆。“另外,你穿旗袍真好看。”月白又夸了她,他以为她会感激涕零,却等到小鸾另一句呛人的话,“看你一点也不聪明,外国话也是可以自学的?” 小鸾收好小筐,拍了拍土,又仔细吹了吹。    月白尴尬道,“如果你能出去,我可以教你。”又补了一句,“周三的下午,你来麦伦中学的后门,我在那里等你。”期待着她娇羞的点头。    小鸾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平淡地看了他一眼,白白的衬衫松垮垮的搭在胳膊上,让她想起了夜空的白云无意搭在月亮上。她并非不感动,而是在刻意与他保持距离,她和他交朋友,母亲和姐姐肯定不高兴。不过他那句夸她穿旗袍真好看的话却是印在了她心里。她在他心里是好看的,美丽的。这就够了。    碧微下了学,看到林月白在,大老远就喊他的名字,“月白,你来也不和我说一声,我好提前回来。”见小鸾也在,打趣道,“原来你不是寻我,是找她来了。”    “姐,”小鸾软绵绵唤了声,“我刚才扯线,他吓我一跳,弄了一地,乱糟糟,这才收拾好。”    碧微看向月白,“还不赔罪!”月白就跟听话的小狗一样,朝着小鸾来个九十度的鞠躬,“小生这厢有礼了。”把碧微逗得前仰后合。    小鸾看到他们打情骂俏,觉得很是没意思,抱着线筐回了屋。    林月白对苏碧微,那绝对是言听计从,所以碧微从来都不怕他外面结识什么新的女学生,也不怕拿他开妹妹苏小鸾的玩笑。在她眼里,小鸾怎么样都比不上她,就算穿上和自己的一样的学生裙,洋装,也比不上自己。妹妹,就是应该屈居在姐姐下面,而且还要懂事听话,肯于奉献。    本来月白想再看一眼小鸾穿的旗袍,碍于碧微,眼珠只是朝小鸾走的方向转动了一下就归了位。林月白和苏碧微同样都是接受的新思想,碧微就是完完全全的洋装控,而月白,作为一个生长在传统家庭的男人,内心深处却是相反的旧式审美。    人本性就是如此 ,表面一套,心里一套。    礼拜天是小鸾給南京路的为衣坊送绣品的日子,走在街上,今日却感觉异样,时不时的蹿出来几个西裤白衫,蓝衣黑裙的男女学生,手里捏着一打一打的纸。到了百老汇路,才发现有更大的阵势。几百上千的学生在街上游.行,举着大大的红色横幅,喊着口号。小鸾很少出门,也不识得什么人,外面的新闻向来是不接触的。直到为衣坊的门口,她也就听到了“领土”,“抗日”,“救国”,“中华”这几个词。    为衣坊的老板娘透过纱窗见小鸾在门口,忙把她拉到店里。“了不得,今天你也敢出门,真是大了胆子。”    小鸾刚想问,老板娘继续说,“这些学生真真不要命了,这虽是公共租界,但虹口住了许多的日本侨民,日本的海军陆战大楼就在那边,马上日本兵就来了。”说着接过小鸾绣好的衣裳,不住的点头,“这绣工,全上海都找不出第二个来。”“小鸾呀,你可不能跟着这群学生耍,这虹口到处都是日本兵,修筑各种工事,在这里游.行简直就是往枪口上撞。外面这些学生,不知是真傻还是故意的,在日本人的地盘宣传抗日。”    这为衣坊的老板娘姓沈,大家都叫她沈老板,见过不少大世面。性格豪爽,快言快语,干练的很,堪称生意场上的女中豪杰。小鸾有时也觉得挺奇怪,这么能干的人,新女性的典范,却一直没见过她的丈夫,她这是想多了,长辈的私事还是不要乱过问的好。    小鸾拿給沈老板一块大衣呢绣的样品,用线是加重了的,有了层次少了些精致感。沈老板看了,拿給她一块印花呢,“你再琢磨琢磨,现才初夏,不急。”小鸾也对自己的绣品不太满意,在想怎么改进绣法。“赶紧回家,别在路上逛悠。”沈老板对她说,小鸾点点头。    这时,门口铃铛声响起,来了顾客。一个身着粉白樱花图案旗袍的时髦女子,撑着一把小巧的油纸伞,还未走近柜台,开朗的笑声袭来,“沈老板,我还要再做一件,上次袖口的马蹄花绣真是美极了…”    小鸾收好印花呢,走到门口,忍不住回头再望这位顾客一眼,不禁啧啧舌,心里感叹着,她好美,曲线形的身材没有辜负这上好的面料和为衣坊的顶级做工。    沈老板见来了熟客,“美子夫人,你中意的马蹄花就是刚才这小姑娘绣的。”    美子好奇得赶忙扭头,正对上小鸾的视线,礼节性地微笑着,两个陌生女人就这样认识了。    回家的路上,路过百老汇路,忽然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有点像她姐,碧微。小鸾好奇,追了过去。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竟不知不觉闯入了学生游.行的队伍。她那长到脚踝的灰格子旗袍,显得格外扎眼。看到各种样式的学生装,听见嗒嗒不断的皮鞋声,仿佛是无数个苏碧微和林月白在她周围转圈,让她感到眩晕。    她闭上眼睛,蹲在地上,捂住耳朵,努力想让自己平静下来,不知过去多久,果真寂静了下来。她睁开眼,往周围看去,整条街就像被清空一般,只留她一个。她猛的站起来,转过身,一个比月白还好看的中年男人站在她面前,离她耸起的胸口只有几厘米的距离,鹰隼样的冷峻之气渗入她乌黑的眼珠。    她就那样看着他的眼,一点都不害怕。和第一见到林月白时的感觉完全不一样。林月白是年轻的男学生,一半忧郁一半阳光,而他,是个男人,脸庞不会那么白皙,居高临下的气势融入了阳刚男人的稳重。她见林月白内心是唯唯诺诺,规规矩矩的窃喜。而这个人,就只看了脸,小鸾的内心就勇敢成熟了起来,觉得自己瞬间成长为一个女人,完全忽视了他的一身军装,更加忽略了他头顶上那棕黄色的日本军帽。    小鸾只是个十六岁的孩子,傻天真,没见过什么世面,哪里懂得什么人可以看,什么人不能惹。她就这样好奇地盯着他,也感觉到他也在关注着自己。就这样,时间如同静止了般,直到彼此的心里开始发毛。小鸾狠狠剜了他最后一眼,大摇大摆潇潇洒洒地走了,留给路边的日本兵一脸错愕。    中年男人盯着她的背影,拿出怀表,数了十五秒,心跳频率居然快了一倍。    回到苏宅已接近傍晚,母亲问起小鸾为什么迟了,她支支吾吾,拿了学生游.行的话堵了路搪塞过去,母亲又问“看到你姐了吗?”她迟疑一会,并不能确定姐姐也在学生游.行队伍里,便答,“不知。”母亲哦了一声,“一会看到你姐回来,叫她来见我。”小鸾忙点点头,心里还是很疑虑,如果那个身影真的是姐姐,参与学生运动可不是小事情,怪不得母亲板着脸。    那天晚上,小鸾想去找母亲问这印花呢的刺绣技巧,廊下碰到刘妈,刘妈对自己打着手势,指了指母亲的房间。小鸾侧耳聆听,像是姐姐和母亲在吵架。    “妈,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守旧。”是姐姐的声音。  “碧微,你还小,我是怕你有危险。”母亲苦口婆心劝诫着。  “那么多人都参加,有谁危险了?再说,革命,就是要流血牺牲,不然怎么能成功!”  “妈是为你好,妈就你这么一个孩子。”苏太太被气得坐在椅子上,从腋下抽出手帕,擦干眼角。  碧微见母亲哭了,语气也软了下来,“妈,我知您是为我好,以后我不去了。”  苏太太这才握住碧微的手,语重心长道,“你是妈的命根子,你若有什么事,妈定是活不成的,你要记住。”  “嗯。”碧微乖巧地点点头,朝母亲的脸颊亲下一口,心下还是惦念着林月白的,她崇拜他一身英气的中山装,在台上慷慨激昂地演讲着爱国陈词,也憧憬着革命带来的光明。    小鸾回屋,拿起那本算术书,翻开第一页,摸着“林月白”的名字,陷入沉思。是不是念了书,读了中学,就会想去参加这些学生活动,说新词,叫革命,说旧词,叫造反。而她,只想掌握更多的知识,安静的看待时局的变迁。万物没有绝对的对错,只有立场和角度的不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由和不同的本心,为什么一定要去争个对错呢。母亲和碧微都有各自的道理。    但若干年后,她才明白,那时自己的苹果还是青涩。而姐姐的苹果,已经开始红了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