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的相识太早了。
秦晓怔怔看着日记本扉页的这句话,记起当时提笔复杂又难耐的心境,抿着唇翻了一页。
我以为我们能把生活过成童话却败给了一地鸡毛的现实。
比失望更绝望的是希望。
记不清是第几次试图拨打他的电话,但每当我看着素白的床单和弟弟毫无血色的脸颊,就觉得好像身体又被击碎了一次。
偏偏这时还要受到回忆的凌迟。
我总是想起曾经。
美好的曾经。
阳光撒落,满脸笑意的少年少女在走廊里肆无忌惮地奔跑着那时我们的眼里都有着对明天的强烈向往。
文涛总是拉着我畅想未来:“以后我们要买一栋大房子养一条狗春天来的时候,孩子们就可以在花园里放风筝”
我有些不好意思,赶紧打断他:“说什么呢。”
哼都没答应嫁给你呢。
每到这时他就不说话了但是往往过了一会儿又问我:“以后我来洗碗你来扫地怎么样?”
我不喜欢油腻,因此也极不乐意干做菜洗碗那一类的活闻言满口答应:“好啊。”
过了一会儿才发现又进了他的圈套。
然后就忿忿地不理他了。
文涛眯着眼睛一个劲的在我身边笑。
真可惜,现在我们都不再是我们了。
都变了也回不到最初了。
我也是现在才意识到,我爱着的那个男孩他也曾经把我规划进了自己的蓝图里。
淅淅沥沥的雨声逐渐唤回了秦晓迷蒙游走的思绪,总监经过她的办公桌,提醒般地敲了下:“发什么呆呢。”
她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抱歉。”
视线试图聚焦在还未完成的rd文档上,然而无论如何都集中不了注意力。
秦晓自嘲地想又来了。
她又开始怀念过去了。
曾经励志要凭借自己的双手过人上人生活的梦想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湮灭,随之消失的似乎还有面对生活的热情。
随波逐流,在一家不大不小的公司里谋一份普普通通的差事安于现状,成为碌碌无为众生中的一份子。
她出神地想如果,她的弟弟没有患上白血病,那么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下班之后,秦晓照旧打算坐公车回家。
同事魏杰的车停在公司门口,摇下车窗冲她扬眉:“送你一程?”
魏杰算是和她关系较为不错的朋友,秦晓应下。她上了车后,魏杰问:“明天放假,有什么安排?”
秦晓迟疑片刻,交代道:“清明节了,要上山去扫墓。”
她说:“我打算今晚就住到山上去。”
魏杰哦了声,默了一瞬,又问:“就你一个女的啊?”
秦晓笑:“不然呢?”
他挠了挠后脑勺:“我陪你一起呗。”
秦晓确实不愿独自面对那两人,她想了想,点头:“好,那就谢谢啦。”
“跟我之间还这么客气。”魏杰啧了声。
车内舒缓的轻音乐流淌,秦晓望着车窗外的蓝天白云,心中终于有了一丝暖意。
回到家后,她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刚把拉链拉好,手机就响了。
魏杰笑:“在你楼下,下来。”
“这么快?!”秦晓咋舌,“你也太快了!”
那头沉默两秒,传来极其微妙的声音:“说什么呢?!”
秦晓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没说什么啊,主要是有些人脑子里废料太多。而且,一般只有真的快的人才会在乎别人说他快。”
魏杰:“你再这样我不陪你去了。”
“别别别,我不说了,不说了行了吧哈哈哈。”
魏杰:“”
车子逐渐驶离城市风光,步入泥土芬芳的乡间小路。
他们的目的地叫做凉风山,离市中心近百公里,加上晚间视线不好,一直开到了十一二点才到。
两人都有点疲劳了,在山脚下找了家歇息的小旅馆,一人要了一间单床房。
刷卡进门的时候,魏杰打了一个超大的哈欠:“晚安,明天见。”
秦晓:“晚安,今天辛苦啦。”
他摆摆手:“小事。”
秦晓回到房间后,洗漱完毕躺在床上,睡意越来越浓重,将她逐渐笼罩。她迷迷糊糊地想今年是来这里扫墓的第一个年头,也是她孤身一人的开端。
她明白自己想哭的心情,但眼睛却是干涩的它似乎已经枯竭了,连一滴泪都挤不出来。
白血病是个拖人的病,不仅赔了一大笔钱进去,最后人也没了。
当时站在医院里,看着医生为弟弟惨白的脸遮盖上白布的时候,秦晓先是觉出一阵轻松和解脱,而后是无尽无边的绝望和悲伤。
她曾恶毒地诅咒过弟弟去死,也想着拉开煤气闸让所有人同归于尽,但当一切真的结束时,她却觉得,支撑着自己一直艰难抗击困难的力量不见了。
那一刻秦晓无比清晰地知道她是爱着弟弟的。
一直深深爱着这个夺走母亲几乎全部宠爱的、给整个家庭造成了巨大负担的始作俑者。
可如今,连这爱都不配延续了。
秦晓是真的困了,因此想到这里,她也没有最初那么多怅惘的情绪了,只是觉得脚底下好像有一个漆黑的深渊,把她不断地往下拉。而后她就坠入其中,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第二天一早,魏杰的敲门声惊醒了秦晓。
“起床啦!”
她眼睑动了动,才捂着额头坐起来,看了眼时间竟然没听到闹钟,睡过了。
昨晚的梦昏沉沉的,好似什么都梦到了,又仿佛什么都记不起来,只有少年愈发明亮的双眸在脑海中一闪而逝。
秦晓的脸上划过一丝苦笑。
总说“清明时节雨纷纷”,可今天的天气倒很好,放眼望去晴空万里,阳光并不毒辣,气温也舒适。光影从葳蕤繁茂的枝叶里探出头来,撒向这座沉静的灵魂安放之处。
墓园里大大小小的石碑错落有致地排布着,有的上面刻印了好长一段字,只为让后人记得它的主人一辈子的丰功伟绩而有的只有寥寥几笔,生不带来死不带走,只有很少一部分人知道他们曾经的存在。
秦晓不禁想,自己是属于哪一种呢。
也是后者吧。
但,也并不是没有人记得她,至少,她也交过一两个真心的朋友。
秦晓的步伐追随着灿阳跃动的浮光,转而轻快起来。
两人一路安静地走着,魏杰跟在她后面好一会儿,忍不住问:“具体位置在哪儿?”
秦晓抬眼,不远处一棵好大的榕树,枝干粗壮,树荫浓密,冠幅广展。其下草坪柔软莹碧,倾吐着芬芳的气息。
“在那儿,树下。”她指道。
待走近了看,果然一大一小两个石碑。
“秦云”。
“梁少芬”。
然后是生年卒月。
秦晓默默地垂眸看着,复而蹲下,把刚刚买来的雏菊放在墓碑前。
她怔然许久,半晌才说:“弟弟,妈,我来看你们了。”
秦云病逝后,本就脾气暴躁的梁少芬更加令人捉摸不定,弟弟的死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开始情绪失常、崩溃,肆无忌惮地谩骂、撒泼,而那出气的对象,自然是她这个“为什么没先死”的好姐姐。
在家庭生活本就不富裕的情况下,梁少芬染上了赌博、酗酒的恶习,不知是不是老天开眼,终于在某个下着大雨的夜晚让一辆刹车失灵的货车带走了她。
也带走了缠绵不休的怨怼。
这下秦晓是彻底解放出来了,但同时,也陷入了举目无亲的境地。
多么悲戚,连想找个骂自己的人都没有了。
天光大亮,她像一只在岸边搁浅了的鲸鱼,被太阳刺眼的光芒晒伤,突然毫无征兆地放声大哭。
站在她身后的魏杰傻了眼,沉默无措地立在一旁。
他多少了解一些秦晓家里的情况,但什么说辞都比不上眼前这两方石头的冲击感来得更加强烈。
说起来令人扼腕,这辈子秦晓只痛快地哭过两次。
一次是从医院天台落进纪汀怀里的时候,一次就是现在。
站在母亲和弟弟的墓碑前,隔着生死那条界限分明的线,巨大的悲怆把她割裂戳穿捣碎。
“魏杰,怎么办啊,我什么都没有了”秦晓蹲下来,肩膀一抽一抽,“我什么都没有了”
在墓园里待了近一个上午,两人原路返回。
秦晓早已收拾妥当,俏白的小脸上看不出任何哭相成年人的生活就是如此,无论内里破碎成什么模样,外表都是一派坚强。
倒是魏杰还在一旁欲言又止,想了半天什么也没说,拧开一瓶矿泉水递给她:“润润嗓子。”
秦晓接过:“谢谢。”
她自是明白他的用意因为关系确实比较熟稔,在朋友面前露出这样的姿态也不会太难堪,她反而直截了当地笑笑:“你放心吧,我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