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点,山海市老城,暴雨。
简晞拍完了采访的最后一镜,回到自己车上。
湿淋淋的雨衣下先掏出相机,剥去外表的防水膜,镜头、镜盖、备电、外闪……一、二、三、四……简晞心底默默地数过去。
笃笃笃。
玻璃被敲响。
简晞降下车窗。
窗外是黄绿色的防汛服,男孩子被雨水洗得有些发白的脸。
“简记者,我们队长让我来告诉您,老街上的水再过一个小时就能排下去,您发报道的时候,给提一句。”男孩声音清朗,穿透雨雾。
简晞点头:“好的。”
“还有,”男孩隔着玻璃窗递过一只白色的塑料袋,“每次防汛排水都只有您一个人跟拍我们,今天又在水里泡了两个多小时,这个拿去擦擦。”
塑料袋里,是一条悉心保护,干燥而雪白的毛巾。
简晞接过,淡淡微笑:“谢谢你。”
男孩忽然就脸红了,大风雨里转身就走。
简晞准备升起车窗。
男孩忽然去又复返,扒住玻璃:“对了,西绕城高速因为水没退堵得厉害,您要着急赶回去,就走东平桥。”
简晞温和:“我知道了。多谢。”
男孩心满意足,终于顶风冒雨的走了。
简晞升起车窗。
密闭而独立的空间里,她的眉心倏然皱起。趟在水里的两个小时,她的鞋子、裤角,完全湿透。回想起老街上那些卷着垃圾肆意横流的污水,隔着裤管层层叠叠冲荡着她的小腿,脏污的感觉久久难消。
简晞没碰毛巾,丢在后座,拎过备用鞋。
把湿透的鞋子换掉,裤管卷起。白得发光的肌肤,和细到骨结微突的脚踝,展露出来。
简晞个子高挑,身材一直纤薄清瘦,长发不是流行的微卷,却清丽明艳,五官浓得像是在暴雨中依然可以怒放的百合花。
所以刚刚那个男孩迎上她的目光,瞬间就红了脸。
简晞低头。再一次朝着副驾座上摊开的相机材料数过去。一、二、三……
“五”字未到。
她的手机铃声,突然在封闭的车厢里响起。
简晞深深吸了一口气。接通。
后勤编务小姑娘的声音传出来,带着点委屈:“简晞姐,你别采访了。咱们的版面今天又被专刊组的软文占了。总编说,民生组的老街排水年年常见,没什么爆点,算了。”
简晞怔了一下。心头仿佛一粒砂,轻轻碾过。
小姑娘:“简晞姐?”
简晞开口,声音平静:“你先进后台系统盯着,我马上回去。”
编务小姑娘“嗯”了一声,委屈嗒嗒地挂断了电话。简晞找到钥匙,启动车。
刚刚防汛的男孩子说走哪条路?
哦,东平桥。
*
暴雨如注。
整座城市都被扣在瓢泼的水声和混沌里,天空烟色得根本看不清路。雨刷在前挡风玻璃上拼命摇摆,一条水柱扫下去,另一条水柱又迅速淌下来。
简晞驶向东平桥,车速不快。
东平桥是山海市老城与主城之间,除了西绕高速外唯一的联结。桥下有一条人工渠,水并不深;但东平桥是高弧拱桥,又是青石桥面,还年久失修。平时车辆可以慢速通行,但现在暴雨下了一天一夜,桥面又湿又滑,行驶十分艰难。
简晞很小心。车子慢慢爬上拱坡。
车广播里放送着交通提醒:“据市交通部门确认消息,自我市暴雨橙色预警以来,市内三区已发生车祸共计二十五起,伤亡人数达到……”
简晞的车过了上坡。下行。
雨刷狂扫着挡风玻璃,水流之下,简晞意外地看到迎面一辆冒着黑气的公交车,缓缓驶来。
这样的天气,这么湿滑的桥面,公交车怎么也上来了?
简晞惊讶,连忙打开双闪灯,往右侧靠了靠。公交车喘着粗气往桥顶爬,在下行坡道上与简晞的车交汇。
简晞透过后视镜,看着公交车和她平稳地错过大半车身。微微松了一口气。
谁知,就当她松神的一刹那——
公交车在湿滑的桥面上突然向左一滑,巨大的车身无法控制地猛然就向着她的车的后侧方重重地撞过来!
一声巨响,后车灯像是玻璃泡般被挤得四分五裂,车子在路面上被顶得打出一个旋儿,轮胎磨在地面上划出半道黑色的圆弧;接着是一声惊天动地般的撞响,车尾朝外、车头向内,简晞的车子一头就重重倒撞在东平桥的桥栏上!
白烟腾起。
绽在倾盆的暴雨中。
简晞摔倒在驾驶位上,安全带死死地勒在她的胸口,气囊炸开。她头晕目眩,天旋地转。
公交车滑出十米外,横摔在湿漉漉的桥面上。碎玻璃碴铺了一地,从破碎的车窗里,哭声、雨声、和着鲜红的血水,缓缓地淌了出来……
简晞被哭声弄醒,记者本能地反手就去摸身侧的相机。可副驾上的东西早已散落,相机和包都滑落到了她的后侧。
简晞挣扎去拿,安全带勒住,她还一下脱了卡扣。但当她伸长了手指才刚刚勾住相机的包带,车子的后方突然传来一声清晰的脆响。她感觉到身下重重一抖,车身竟猛地向后脱滑!
桥栏断了。右侧车轮,滚出桥面。
简晞瞬间心惊。她的车,要掉下去了!
但是前面,已破碎的公交车车窗里,开始有人慢慢地爬出来。满脸血红,满地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