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德昌一直有一个深信不疑的观点,他的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完全传承自他爹刘老板。
这刘老板虽然亲任掌柜,但十天里倒有九天不在自家当铺门面,不是外出听曲儿看戏,就是窝在楼上房间里研究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比如研读那包罗万象的藏书,比如创作那各式仿品,也不怕别人说他家造假。不过他一向认为自己的爱好风雅,而刘德昌那斗鸡赌钱外带逛窑子的爱好简直是下作,觉得他这儿子真是没有一丁点儿像他,还曾说过后悔没在他小时候把他送去育婴堂的话。
可自从刘老板一枪打折了他儿子的腿,两人的观点好像都于无声中发生了一些变化。
这日腊八,已经连着好几天没下雪,下半晌儿北风凛冽,而恒昌典当行内却是暖意融融,厚厚的棉门帘将大风挡在了门外,站柜、伙计、外加两个小学徒都只穿着夹袄而已,刘老板更是拿着把扇子摇来摇去。如果搁在往常,刘德昌肯定要腹诽他爹又在作妖,可今天却觉得也许是炉子烧的太旺,而且那扇面蓝蓝绿绿黄黄、山峰起伏,觉得他这设计还挺大气,确实也沾了些风雅的边儿。殊不知那并非他爹原创,乃是找人仿的一截《千里江山图》。
而刘德昌枪伤虽然痊愈了,走路却是不利索,拖着一条腿从库房绕出来往那高柜后面去,一路走的是又缓慢又拖沓。如果搁在往常,刘老板肯定要在心里暗骂他形容猥琐,可今天却觉得他这儿子虽然不靠谱做错了事,但那天在大事面前竟然也显露出来了那么一点儿骨气和担当,鬼使神差的就在这背影中看出了一丝成长来,不由得数落了一句:“你这少东家怎么当的?取东西的粗重活不会让伙计去吗?你能不能多用点儿脑子,把铺面上的规矩窍门儿好好学学,把掌眼的本事好好练练,以后怎么指望你继承家业?!真是个不长进的东西。”
他爹竟然没怀疑他从库房出来手脚不干净,竟然、竟然还提到让他继承家业的话,刘德昌被数落的精神抖擞,痛快的答应了一声:“好嘞,爹!”
这畅快的回答让刘老板十分的不习惯,刷的一声合了扇子,决定出去溜达溜达,起身穿好棉袍下馆子喝腊八粥去了。晚上回来还给刘德昌带了一碗,结果得知他前脚刚出门,后脚他这儿子就给一个乞丐的皮货当了个高价,又将一个死当的银项圈低价卖个那乞丐,再然后,竟跟着那乞丐走了,当下把粥喂了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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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谁来了?”
小桃依旧木木的答道:“刘少爷。”
三夫人刘月娥笑的简直停不下来:“还刘少爷,直接说刘德昌不就完了,他来干什么?让他进来,我倒要看看他是怎么有脸来的。”
刘月娥坐在外屋的主位上,抱着看戏的心态等着刘德昌,卡着他拖着一条腿迈门槛的那个瞬间,讽刺了一句:“呦,小桃,还不快去扶一下刘少爷,帮着把他那换了一条命的腿给搬进来,那腿可金贵着呢,可别磕着了碰着了。”
小桃在一定程度上是个傻的,听了她的话真就过去把他那条腿给搬了进来,差点儿把他搬倒,刘月娥又一阵咯咯咯的笑,笑着笑着,突然停了,厉声道:“你来干什么?你滚!”
刘月娥是真心让他滚的,因为她突然发现今天看戏的也许不是自己,而是刘德昌了。
刘德昌过去作为一个爱好吃喝嫖赌的三十岁心理未成年,惯常的表情主题是猥琐或幼稚,外加遇到弱的仗势欺人、遇到强的懦弱求饶而已。今天他竟然混杂展现出了痛苦、怜悯、尴尬、过意不去等诸多情绪,那其中的怜悯深深刺痛了刘月娥,而跟在他身后的那个乞丐一露面更是直接激怒了她。
那乞丐大冬天里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单薄衣衫,整个人几乎瘦脱了相,脸上风吹日晒出了纵横的沟壑,基本看不出个人样。可是,也许是刘月娥一生引以为傲的细致分析起了作用,又或许是血缘至亲真的有某种神秘的牵绊,她几乎一瞬间就确认了,这便是她娘等了一辈子的那个登徒浪子。
刘德昌怕小桃真的把他推倒让他滚,连忙抬手提前制止道:“等、等一下,我有话给你们二夫人说,对你们二夫人很重要,这话说完我就走。”
小桃听了竟然就真的往旁边让了让,气得刘月娥当场大骂:“你也是傻的没边儿了,一条狗还知道自己主人是谁呢!哦——,不对,你不傻啊小桃,你机灵的很呐,都知道找后路了。”
小桃对她的怪话一向没反应,不知道是听不懂还是不往心里去。倒是刘德昌劝道:“月娥,你不要总把人想得——”
一声“月娥”刺激了在场的两个人,刘月娥厉声道:“你闭嘴!”
而那个乞丐浑浊木然的眼睛中突然透出了一丝也许可以称之为希冀的光:“月、月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