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水埗·圣玛利亚女子教堂。
11月03日,11点52分。
位于十字街头,两条主干道交叉点的圣玛利亚女子教堂外观不甚起眼,挂在门口的牌子上的字体模糊不清,如不仔细观看,很难辨认出来。
大门常年紧闭,锈迹斑斑,爬满青苔。
教堂对面则矗立一栋五层高的商场大楼,不少名品店入驻其中,生意冷清,店员懒散,却屹立十多年不倒。
“据说撑着这栋商场大楼的经济来源不是名品店,而是地下停车场。”
十字街口,人行道旁,江蘅握着奶茶杯,同身旁的李瓒说。
“五层地下停车场,据说可容纳将近两千辆车。据说。”
李瓒扬眉:“地下被挖空了吧。”
“谁知道呢。”江蘅笑了笑,吸口奶茶,眯了下左眼:“糖放多了。”
“我尝尝。”李瓒含住江蘅手中奶茶的吸管,尝了口便很肯定地说:“甜过头。我这杯手打柠檬甜度适中,尝尝?”
江蘅吸了口,被酸到皱起脸,抬眼看去,李瓒笑睨着他,眼中都是恶作剧成功的快乐。
“说是有五层,实际只对外开放上面两层,到第三层的入口处有安保排查,还有明显增多的监控,对特定人群24小时开放,离开时走另一条通道,很少和上面两层的车正面相碰。”
李瓒来回看了眼分立于街头两边的女子教堂和商场大楼,外观平平无奇,甚至老化严重,任谁都不会对它们产生探索的兴趣,自然发现不了埋藏其中的犯罪利益链。
“找个时间进去看看?”
“要会员制的。”
“你还搞不定一个会员?”
“你这么一说,我还真不能说搞不定。”
江蘅抬手搭在李瓒肩膀,揽着朝前走去:“晚上再来吧,能看到更多。”
李瓒不经意地一瞥,瞥见对面一辆送货大卡车经过红绿灯开向右边车道,接着转入商场大楼的大门,停在门口,副驾驶座有人跳下来,朝安保亭的位置走去,再出来时,手里拿着张卡。
那人身材颀长,戴着顶鸭舌帽,帽檐压很低,看不清全脸。
江蘅:“看什么?”
李瓒:“那辆卡车是从粤那边过来的,运输蔬菜肉类等食品,容量很大,估计是给对面的女子教堂提供的粮食。不过这些不重要,我疑惑的是赵颜里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粤江市那个记者?”江蘅顺着李瓒视线看去,只见到逐渐消失的卡车尾:“刚才的副驾驶?她被楼吉带走,原来是混进港城的女子教堂。”
李瓒目不转睛地向前走:“楼吉带走她,让她潜入港城‘红馆’,很难说不是为了里面的辛秘。”
江蘅:“按‘宋先生’的谨慎,又有前车之鉴,他不会明目张胆出现在女子教堂里,所以赵颜里的调查不针对‘宋先生’,而是女子教堂本身。或许是揭露里面的真实情况,或许是探查内部结构,更有可能是调查出多少张熟悉的面孔。从这条思路走下去,侧面验证楼吉或许没进去过,他被那位‘宋先生’深深提防。”
李瓒:“也许我们很快就能再见他。”
江蘅:“但愿不是坏事。”
李瓒:“霍文鹰和程北跑哪去了?”
江蘅:“找霍景山的旧部,打探些消息,还得先摸清‘宋先生’的真实意图,才好对症下药。”
李瓒扔掉空塑料杯,拍了拍腹部说道:“饿了。”
江蘅从善如流地带他去当地老巷进食。
***
旺角区·钵兰街。
下午1点50分。
人流极旺,处处可见商机,其中隐形涩情生意居多,也是默认的合法的红灯区。现下是大中午,人流减少,等天黑下来,五光十色的霓虹灯亮起,街头街尾站满争彩夺艳的流莺。
霍文鹰从车里下来,程北跟在他身侧,两人一前一后穿过街角和一间间老旧的店铺,拐进一条狭窄的巷子,来到一条逼仄的楼梯口前,墙面地面甚至是阶梯上都贴满各种涩情小卡片。
两人悄无声息地上楼,到达七楼。
七楼一推开门便是装修俗艳的深紫色客厅,左右两侧的墙面挂着巨幅美女画像,中间是前台,后方有个ol裙装的女人正在涂抹指甲,见有人来,头也不抬:“不见客,请回。”
霍文鹰敲两下前台:“文叔在不在?”
女人闻言抬头:“你是?”
霍文鹰:“就说霍景山的儿子找他。”
女人不认识霍景山,但知道文叔是她老大,圈里也没几个人知道文叔经常住在钵兰街一栋破旧的鸡窝里,当下不敢轻慢霍文鹰两人,赶紧打电话通知文叔,很快得到回复,指着左手边的通道说:“往那里走,推开尽头的房间门。”
“多谢。”
两人前行,推开尽头的房间门,霎时便有烟雾溢出,祭香蜡烛的味道侵入鼻腔,入目是古香古色的实木装潢,中间一张原木圆桌,前方则是一架博古架,中间摆放神龛,拜着一尊四面佛,佛前香火鼎盛。
博古架后方传来洪亮的喊声:“进来坐吧,别杵门口挡住财气。”
屋里只有一人,坐在博古架后方的茶几前,正烹水煮茶,和着收音机里的粤剧咿咿呀呀,惬意非常。观他模样,年约四五十,穿中山装、戴佛牌和佛珠手串,面容富态、身材圆润,像个退休的有钱小老板,任谁也料不到他会是港城鼎鼎有名的□□和记前老大。
江湖人称佛手文,信佛,泰国的四面佛。
四面佛邪门,由此可见佛手文为人偏邪。
不过这是以前,自他离开14k便同其他人一起打拼,创造和记,出生入死几个回合才当上和记老大,去年才放出风声道要金盆洗手,现在已经慢慢退出帮派主要事务,开始退休生活。
而在他担任和记老大期间,反而喜欢以佛面笑脸示人,让人喊他文叔。
几十年没人喊他真名,便也没人知道他真名。
霍景山曾救过文叔,算他恩人。
“长大了,一表人才,不输给你父亲。”文叔递给霍文鹰一杯沏好的茶:“无事不登三宝殿,贤侄找我什么事?”
霍文鹰开门见山:“找您谈笔生意。”
文叔:“你知道我退休了吗?”
霍文鹰:“我知道,您快要退休了,所以我来送您最后的完美落幕。”
文叔朗声大笑,一口饮进杯中茶:“说来听听。”
霍文鹰:“钵兰街最近的生意不太好,表面是被号码帮抢走不少客源,据说是他们有源源不断的货源,但谁也没见过他们那儿出来的新货。有人跟那帮差佬合作扫黄扫毒,想搞清楚号码帮那边的新货,无论是女人还是粉,至少要搞清楚一样,但每次都是败兴而归,一无所获。”
文叔:“不错。”
霍文鹰:“一次两次无所获还能理解,不可能次次查不到什么,所以您怀疑有暗桩。和记和警察,两边各埋了暗桩,替号码帮通风报信,是不是?”
文叔审度霍文鹰:“你藏得挺深。但小文啊,你名字里有一个字跟我一样,你爸是救我一命的大哥,他好不容易漂白上岸,你还是别辜负他的好意。”
言下之意是到此为止,他对合作没兴趣。
霍文鹰盯着橙黄色的茶水说道:“新货不在号码帮的地盘里,他们做人打手、帮人做事,也是杂鱼。您应该也发现号码帮拉走的那些客人都是些粉头,手里大大小小几十条线能联络到不少买家,您或许瞧不上眼,但是全都笼络起来发展,也不可小觑。”
“最近被抢走的客源不就能证明?”霍文鹰意有所指。
文叔依然优哉游哉地品茶,笑得像尊弥勒佛。
“被抢就被抢吧,我们本来就要做正经生意。”
“我知道文叔您胸怀壮志,有意带着号码帮脱离污泥,只是现在半身踩在烂泥坑里,想出来,底下兄弟哪肯?除非有更大利益吸引着他们放开污泥里的‘黄金’。”
“你说你要和我合作抢回被夺走的那部分‘生意’,又想劝我放弃那些‘生意’……我实在不明白你在做什么,小文。”
霍文鹰面带笑容,心里暗骂老狐狸,他哪里不明白?不过是不见兔子不撒鹰,非要明明白白承诺到手的利益才肯出手。
“文叔您太聪明,我不敢在您面前耍心眼,就直说——号码帮替人做事,引人入瓮,笼络在街头叫卖的‘粉头’,卖出新货。那些毒虫兼嫖1虫自然而然跑号码帮的地盘去玩,这才导致和记的歌舞厅声音越来越差……但我刚才说过,号码帮也是帮人做事,我们可以联手合作抓出幕后主使者,拿走他们的新货,抢占号码帮原来的地盘,您也可以借此带和记脱离烂泥坑,说不定还能得到邻里街坊的欢迎,拿到他们的选票,进政圈玩一玩。”
“我听爸爸说您年轻时很会读书,本来想进政府体系工作,想当特首,可惜命运弄人,那时是英政府,没有中国人的一席之地,可现在不同,您不到五十,正当壮年,不如趁机进政圈实现年轻时的梦想?”
文叔盯着霍文鹰看,后者抬眼微笑,毫不退怯的与之对视。
半晌,文叔笑着打破僵凝的氛围:“虎父无犬子,那你又想要什么?”
霍文鹰:“您知道粤江市的青山工程吗?”
文叔:“有所了解。”
霍文鹰:“您也知道向阳集团在港城这块地方没什么发展潜能,勉强糊口,本来想着青山工程是个突破口,没想到功败垂成,我自然要寻找另一条出路。”
文叔:“能理解。”
霍文鹰:“您意思是?”
文叔:“这么大的事毕竟不是我一个人能随便决定,一旦打起来就是真刀实枪,要人命的……这样,明天给你答复,行不行?”
霍文鹰:“我当然没问题。”
文叔:“喝茶。”喝了口,他看向始终沉默的程北:“还跟着你?”
霍文鹰:“他是我好朋友。”
文叔:“好朋友情义值千金,我懂,不过结婚生子始终是正道。”顿了顿,又说道:“你知道我开麻将馆按摩所,平时做些街坊邻里的生意,赚不了几个钱,还天天被分立名目要钱,最近关了十来家按摩所,说是消防安全不够正规,找人解决,请了几顿饭,还跟我推三阻四,你说这人是不是欠教训?”
霍文鹰:“您说是谁,我找人打断他的腿。”
文叔:“现在大家都讲文明,别那么粗暴……不过那个人经常光顾鸭所,挺出名。”
霍文鹰瞬间收敛笑容,说不出话。
文叔还是笑得像尊弥勒佛。
***
九龙城。
下午5点35分。
公园长椅上,江蘅看了眼腕表,又看了眼还没暗下来的天色,同身边喂鸽子的老头说:“听说你们最近过得很滋润?”
老头翻白眼:“你少来阴阳怪气奚落我,江氏在港城什么地位还用我来说?就你还看不出经济涌动多紧张?上面人斗法,下面人遭殃,我们小本生意禁不起折腾,我求你大爷行行好,到时记得给口饭吃,免得我到退休的年纪还得上街头乞讨。”
江蘅一脸正色:“陈叔,别妄自菲薄,你就算失业了,凭着英俊的外型还是能应聘上厕所门童或电梯先生的。”
陈老头的白眼快上天了:“你不能盼着我点好?”
江蘅:“你先诉苦的,我捧你场啊。”
陈老头郁闷不已:“最近那帮议员要搞什么填海土改,也算旧调重弹,以往被几个大家族各显神通地毙掉,现在又卷土重来,劲头强盛,估计真会通过。无论议案通过还是没通过,通过前还是之后,上面那些人都会斗得你死我活,下面的人,尤其我们社团这几把好刀最适合用,用得最顺利,肯定逃不过。”
“新记想尽办法躲避,还好有江氏帮忙掩护,勉强能过一段安生日子,但你江氏未来有一段日子不会太平,你尽快做好心理准备,必不可免会被卷入风波中。”
“号码帮和和记以前就斗得凶,近几年好了点,最近又开始斗。号码帮略胜一筹,抢走和记不少生意,和记暂时没有回手,我估计反击也就这两天的事,他们会想办法把新记也拖下水。”
噼里啪啦说了一堆,陈老头忽然发现江蘅表情古怪,唇角抿着、似笑非笑,尴尬而礼貌。
他福至心灵,瞬间黑脸:“你别告诉我根本不知道这些事!你主动来找我,不是为这些事而来?”
江蘅摇头,轻声说:“我是想请你帮忙查赵永嘉,庾红樱的丈夫,他和号码帮其中一个元老接头。号码帮做生意不是黄就是毒,赵永嘉就算是做基佬的生意,他脸和身材也不过关啊,所以只剩下毒。”
“他和庾红樱手里哪来的毒?”
“前几年,粤江市丢了一批货,跟庾红樱和赵永嘉有那么点关系。”
“赵永嘉?吃软饭的赵永嘉?他有胆子抢别人嘴里的肉?”
“他老婆挺有胆气的。”
“那货什么成色,有多少?”
“听过‘鳄鱼’吗?成色跟那差不多,数量上不太清楚,知情者说量很少,在于货的提炼方式。”
陈老头知道毒1品‘鳄鱼’,也见过吸食这种毒1品的人,当场猝死还算好结局,更多人生不如死,但市场尤为庞大,一经售出,利润空前巨大。
“赵永嘉想找号码帮出手?号码帮买来没用,他们没实力种植原材料,他找错人了。”
“是我的猜测,想请你帮忙盯着,顺便看他和什么人接头。”
“我说的事,你不管?”
“我人都回来了,想当甩手掌柜也跑不掉吧。”
陈老头哈哈笑,随即表情八卦且暧昧:“听说你带老婆回家?什么时候带堂口来让兄弟们见一见?”
“我怕吓到了。”
“没事,我们现在倡导文明行事,招了一批大学生管事,都很和善温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