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威是个斯文俊俏的小白脸,小时候被他爹扔给一个老年无子的郎中做学徒学本事,他爹本拟着让他把人家压箱底的本事掏出来,却没想到自家儿子实在资质平庸,学了半辈子也还是在医道门槛上打转,如今只能勉强窝身在一家破落的小医馆里坐诊看病,把嘴皮子磨得愈发利落,救人救不明白,哄女人倒练得炉火纯青。 他有个兄弟叫宋五,自幼好勇斗狠,打遍整整三条街无敌手,被安家武馆的三爷挑中了带回去悉心培养,如今也爬到教头的位置,平素和其他几个武艺高强的兄弟轮岗护院,这是个肥差——肥到什么程度?吃香喝辣也就算了,安家三爷还特意许给他一个媳妇,虽说长得不见得有多美,然而是周家主母手底下最受宠的大丫鬟,配一个下九流的护院绰绰有余。宋五成亲那日兴奋得不得了,拖着连威喝得酩酊大醉,醉醺醺地许诺说兄弟大过天,日后他有一勺饭,就绝不会叫连威喝半口汤。 连威哎哎地应着,可若说毫无芥蒂是假的,他那段时间背运频频,从小定下的媳妇嫌贫爱富,宁可撕破脸皮悔婚另嫁,亲戚邻居嘴上不说什么,眉梢眼角可都挂着嘲讽。而就在这天上午,他穿着新裁的衣衫坐在医馆中诊病的时候,还被一个无理取闹的醉汉纠缠不清——那醉汉看他生得俏眉俏眼像个姑娘,顿时起了些混账心思过来拉扯,后来不知怎地恼羞成怒,一个巴掌把人掀翻后恶狠狠地唾了一口,连威垂眼瞅着崭新长衫上的污痕,脸色煞白。 宋五的新媳妇不是个安分的女子,这事连威早就知道,他听人讲这姑娘怀过安三爷的孩子,可惜后来没能母凭子贵,反而被打掉小孩配给一个低贱的护院。新婚当晚连威趁着酒意和自己的好兄弟提过这些传言,他本意是好心规劝,结果被宋五直接把头按进菜盆里,那个从小到大开口必要骂人的壮汉难得起了几分“百炼钢成绕指柔”的旖旎心思,警告连威不准再说这些难听话,连威表面上点头答应,一边用袖子抹去脸上油花,一边借着动作遮掩把手里整整一包的安神药都倒进宋五的酒碗里。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出门赴宴时会鬼使神差地带上这包药粉,可能是长期被压在心底的艳羡怨忿突然翻起风浪,也可能是因为白发苍苍的母亲见他出门时的一声叹息。 宋五倒在地上鼾声如雷,后面的事情顺理成章,他替自己的兄弟行过洞房花烛,发觉那个叫沉香的新妇果然早已失贞,她本也不愿嫁给五大三粗的宋五,如今同心怀不轨的连威臭味相同,两人各自攥住对方一个足以身败名裂的把柄,自此一发不可收拾。 宋五对这些一无所知。 他的妻子沉香有一天呕吐不止,于是他找了好兄弟过来诊治,连威早已同沉香暗中对好了说辞,权当她是要靠假孕绑定宋五的心思,于是几乎连脉都没怎么把过,只在她手腕上简单探了探便恭喜道:“嫂子有喜了。” 他不晓得沉香是用了什么办法做出身在孕中的假象,但显然宋五信了——不只信了,还乐呵呵地四处宣扬,提了两坛好酒专程来找连威共饮,托连威日后多多照应。沉香和连威借着这个方便更加肆无忌惮,直到搬回九江城后不久,沉香一脸紧张地来找过他,问有没有什么方法能够使她不受苦又顺理成章地流产,连威暗中掐算日子,知道她是快到临产的时候了——也是老天不帮忙,之前的日子沉香曾三番两次想要以假乱真,可惜从未成功,眼看着是再也瞒不下去了。 流产又不想遭罪,这方法便十分有限,连威最后绞尽脑汁弄来一副香料方子,对外只说是用来求子的,里面有一味香叫做八叶冷,安胎顺气,是绝佳良方。 然后他故意把字写得潦草非常,沉香拿到香料店后便直接开口要“八叶泠”——八叶泠也是一味好香,然而舒筋活血,孕妇忌用。 小伙计没捱过沉香的百般催促,也就给她拿了,三日后沉香腹痛难忍,连威又“恰好”上门来访,连忙让宋五去请早就交代好的稳婆,里里外外一片混乱,最后这孩子也没保住,听说胎死腹中,甚至都没流出多少血。 宋五老娘早就走了,他又心疼沉香,干脆把前来探视的三姑六婆都拦在门口没让进屋,是以沉香也算落得清净——如果七天后她的肚子没再圆起来的话。 圆得不明显,但是宋五和她日夜都在一起,丁点差异也逃不过他的眼睛。沉香没想到一个大男人的心竟然会细成这样,因为担心对她身体不好,所以连夜去找了郎中;又因为连威住得太远怕赶不及,所以干脆大半夜把安家武馆里的老师傅给搬过来看诊。 老师傅刚一把脉汗就下来了,都说沉香数日前流产,可他却诊出沉香早有三个月的身孕。 沉香躺在床上眼神躲闪,师傅心里有了数,对宋五说这病古怪得很,自己能力有限,还望另请高明——单这一句话,宋五便起了疑心,在感情上,男人女人其实一样敏锐。 次日一早,他本来想请连威来端详一番,结果话没出口便听沉香道:“还是请连大哥来吧,我信得过他。” 宋五一愣,然后默不作声地走出家门,请了另外两个不相熟的郎中,其中一个非常耿直,看出这是一滩浑水仍然进来趟了一脚:“尊夫人不仅没有流产,而且尚在喜中,已经三个月了。” 宋五呆滞地将他送出门外,然后在院子里一直站到日落月升,晚风吹得他一个激灵,随后红着眼睛操起院墙边的棍子就往屋里走,进屋后却定住, 只见屋子里一片凌乱,床下的箱子和柜子都已经被人掀开翻过,把稍微值钱的玩意儿席卷一空,连个鬼影都没留下。 宋五忽然吐出一口气,靠在墙上癫狂似地笑出声来——沉香走了,可也走得聪明,要不然非得活活被他打死不可! 他把沉香仅剩的一点东西收集起来打了个破包袱卷,直接甩到大门外面,随即锁上房门,拎着把刀气势汹汹地冲着连威的家中去了。 不出意外,连威家只剩下一对年迈的双亲,那小子干别的没能耐,脚底抹油却是一把好手,宋五从小到大就只在这一点上服气他,逃命时连话都不会多留半句。 当然在这一点上沉香还是比他要幸运一些,她不仅抓到了连威的尾巴,还成功跟他说过两句话——表明了腹中孩子是连威的种,并且希望孩子的父亲能拿个主意出来。 连威听过这话以后非常震惊,他那套传宗接代的东西早在幼年就被一匹惊马踢废了,欢情时尚需药物助兴,但绝对不可能留下孩子。肌肤之亲显然没让他对沉香产生更多的感情,在他看来沉香仍然是一个无耻又自私的女人,现今看来似乎又多了不诚实——因为即将被休弃,所以抱着同样的手段打算到他这里来寻取利益。 沉香闹着让他自己查,于是连威强忍怒火给她把了脉,随即勃然大怒。 珠胎暗结,却不是他的,估计也不是宋五的——这孩子总不会真是个孙猴子,能自己从石头缝里蹦出来! 他扬手扇了沉香一记耳光,随即又见沉香身上零零散散带了不少值钱的东西,干脆把人按在地上搜刮得一干二净,随后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徒留沉香一人衣乱鬓斜地坐在地上,傻呆呆地看着自己空无所有的双手。 浓情蜜意都成了噩梦,宋五不会再接纳她,连威又不是靠得住的,这件事情不出明早就会传遍大街小巷,周家她是回不去了,可她一分钱没有,身上还带着个孩子。 就在这女人绝望地想要投河自尽的时候,一个绝对不应在这时到来的人走到她身边,用惯常矜贵的语气对她道:“我可以送你离开,只要你回答我几个问题。” 沉香抬起头,愣愣地盯着他的脸看——披着一身麻布斗篷的周骋气质依旧显眼,此刻正很不耐烦地皱起眉头,他的身后还停了一架灰扑扑的马车,上面没标周家的徽记,也没挂任何一家车马行的旗子,应该是城里零散的车马佬。 这没什么不对,既然要偷偷摸摸,自然不能用带记号的车来干这事,宋五是个粗人,但若想在车马行里打听她的消息却是小菜一碟,沉香叹口气,心里可怜自己从没坐过这样简陋的马车。 周骋见她面上神情变幻莫测,半天还没从地上爬起来,忍不住重重咳嗽一声:“我提醒你一句,宋子现在可是满大街地拎着棍子找你,你……” 沉香像条活鱼一样从地上蹦起来,一头扎进那架庇护所似的马车,再也不肯出来了。 周骋也上了马车,先指挥驾车人将马车赶到一个寂静无人的小巷里,又扔了些零散碎银给他,那人乐呵呵地接了,自觉下车远远地走到一边,伸手堵住了耳朵。 沉香却盯着周骋鼓鼓囊囊的钱袋看了半天,忽然道:“我没有钱也活不下去。” “可以给你钱,”周骋大马金刀地坐在她对面,坦然道:“我就问你几个问题,答对了就放你走,但你要是敢说谎,我就把你打晕了交给宋子,之后他愿意怎么处置你是他的事,我绝对不再过问半句。” “第一个问题,那日你作证指出秦叔和灵芝私通,到底是不是真话?” 沉香早有预感他会问这个,闻言倒也不觉惊讶,低声道:“假的,是灵芝她娘要我这样做,她说有人给了她一笔钱教她说假话,又要她再找一个帮手,但那人始终蒙着脸,我们两个也不知道他究竟是谁,只能断定是个男人。” 周骋抱起双臂审视性地打量她,忽然道:“那你假作怀孕的事又如何解释?” 这两个问题八竿子打不着,沉香明显慌乱一下,强装镇定:“这……这事原是我想让宋郎收心——少爷您不知道,自成亲后宋郎几乎对我不闻不问,我日日闲着,又不愿他去勾栏院里找姑娘,便做出这样一件糊涂事……” 周骋起身就要走,沉香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弄懵了,茫然道:“就这两个问题?” “你满口谎言,我又何必听下去?”周骋说:“交易到此结束。” 沉香如雷轰顶,膝盖一软跪在车板上,干脆撒泼似地去抓周骋的衣摆,攥紧了不肯松手,眼泪一瞬就流了满脸:“少爷!少爷您可怜可怜我……” 周骋佯装去意已决,等她哭得脑子混沌时才循循善诱道:“我本来就可怜你,不然我何必过来帮你?这件事你还要替后面的人瞒多久?他都已经不顾及你了,否则你现在怎会如此落魄?我送你出城,你可以去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安心过日子,何必在这趟浑水里趟……说!究竟是谁指示你害小兰?陆锦生?周家的人?三叔?还是我的那些表亲?按照你说的……” 沉香的眼睛忽然眨了一下,人在头脑不清醒时做出的反应往往最为真实,周骋皱眉住口,想之前提人名时候沉香都没有反应,如今说一句“按照”就…… 等等——“按照”。 按。 安? 周骋倒吸一口凉气,还没等捋清思绪便听沉香哭了一声,几乎是崩溃地道:“小姐!是小姐要我这样干的!少爷您别把我交给宋郎……” 周骋的声音有点哑:“哪位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