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骋翻身下马,把缰绳随手扔给小跑过来的下人,抖抖衣衫跨进前院。 他手里提着两个四四方方的点心包裹,先将其中一个交给小厮,嘱他送往内宅安姑娘那里,另一个则在手中掂量许久,末了转头塞进从后面匆忙追上来的管家周伯怀中:“周伯,这个给大妹,是凤吟记的桂花糕,很好吃。” 大妹是周伯的小孙女,今年才六岁,正是对各式各样甜嘴零食流口水的年龄,周伯对这个孙女也算是有求必应,可是凤吟记是九江城里有名的点心铺子,味道绝佳且有个奇葩老板,每日限量出品,卖尽了便打烊,谁知反而供不应求,门口天天排出一条长龙似地队伍来,寻常人家几乎是买不到的。 “哎呦,”周伯轻手轻脚地摸摸怀里的纸包,那一股子诱人的甜香味完全无所藏匿,几乎扑鼻而来:“这真是……多谢大少爷了。” 周骋摆摆手,心不在焉地道:“别让小安看见……免得她又要同我闹。” 这段日子他几乎怕了安瑟,好像自从他送了兰溪一块不值钱的坠子开始,安瑟便没再和气地同他讲过一句话,平日里他偶然去小兰那一趟便被安瑟捉着讽刺一番也就罢了,可最近几日却更加疯魔,连帮院子里的丫鬟折枝花都要吃安瑟的闭门羹,昨日他出门去商会,回来时在集市上顺便买了一轮色彩斑斓的竹枝小风车,本来送进安瑟手里时人还是笑着的,可傍晚却出了事,听说是某家的小姐也拿了一轮一模一样的风车来安瑟这里炫耀,结果安瑟直接让碧缕将风车退回周骋这里,只扔下冷冰冰的一句话:玩物丧志,有悖女德。 周骋哽了一下,感觉像是有人往他脸上甩了一记软绵绵的巴掌,憋着火却又怒不得。 他还是想不明白旁人家的小玩意儿跟自己亲手买的又有什么相干,即便是一模一样,可…… 周骋叹口气,瞄一眼周伯手里的糕点,他原想着给兰溪也带上一份,不过潜意识里又觉得这是个点火的引子,只好转手想将它送给周伯家的小孙女,心里盘算着明天还是要换些别的点心蜜饯买给兰溪,正神思不属时忽然听到院外传来阵阵呵斥声,好像是在驱赶什么人,不多时又听见一个苍老而嘶哑的声音在院外响起,哼哼唧唧地骂个不停,听着耳熟,却想不起来究竟是谁——周家哪有能被从大门口打出去的熟人呢? “谁啊?”他探寻地看向周伯:“怎么听着……” 周伯的神色有些慌张,赔笑道:“没什么,就是一个老乞丐,可能脑子不好,嘴里嘟囔些不干不净的话,偏又赖在咱们门口……” 他话音未落,只听那把衰老的嗓音又从院外隐隐传进来,这次倒没骂人,只是翻来覆去地说些谁也听不懂的话,四字一顿仿佛箴言,尽是些什么“阴阳”、“祸星”之类的不详之语,周伯还待赔罪,忽见周骋脸色一变,转身就往院外走。 “少爷!”他慌忙追上去,试试探探地要拦:“您别和这帮老乞丐一般见识,再气坏了身子呢?我让宋子他们过去教训他,打晕了扔在路边也就罢了……” 周骋一语不发地推开他,面上全是怒容——他已经听出这声音究竟为何耳熟了,一个边陲小镇的疯子,竟然敢锲而不舍地追过来挑衅,莫非真的不要命了? 门口地上一片凌乱,只见那老人正无赖地躺在地上不肯动弹,边骂边朝人吐口水,他的身手倒是不错,虽然左躲右闪的动作上不得台面,可是一来能让那些护院的武师没办法直接把他从地上拉起来,二来又阻碍得他们无法上前,一时间竟然真的束手无策,个个抡圆了拳头作势要打,搞得大门前很快就围起一圈看热闹的人。 这老者是不嫌害臊的,可是周家还要面子,没办法跟一个泼皮比谁更无赖。 周骋冷着脸走过去,先打手势让几个气得红了脸的武师后退,又站近了些,皱眉问那老人道:“你究竟想要多少钱?” 老人斜眼看他,嘴唇犹自蠕动不休,不用想都知道他在说什么。 周骋松开拳头又握紧,紧紧盯着那老人的眼睛,声音还是平稳的:“你想要钱,我现在就能给你,只要你别狮子大开口太过分,否则我们就另换一个地方解决这些事,周家不会没办法,只怕你一个老人家到时消受不起。” 老人这回似是听懂了,昏黄却隐隐带光的眼珠转了一圈,伸出一只手掌,哑着嗓子道:“我要五百个铜钱。” 周骋直接从怀里掏出钱袋扔给他,却又被老人扔还回来,只听他语气执拗地道:“五百个,只要铜钱。” 五百个铜钱对周骋来讲不算什么,但三岁小孩也不会信一个神棍如此大费周章竟然只是为了五百个铜钱,周骋面色不善地看着他,怀疑自己被当成了傻子。 “五百个铜钱?”他冷笑一声,那种纨绔子弟特有的不管不顾的劲头又冒了上来:“好,五百个可以给,你先叫我一声爹!” 老人颤巍巍地抬头看他,眼神非常阴冷,周骋本以为他不会搭腔,却不想那老人猛地开了口,声音极大,连周围的一圈看客都听得清清楚楚,他说得是:“贯通阴阳,天降灾星;生人血祭,同归于尽。” 一连重复三遍,周围霎时静了,任谁都能听出这话里不死不休的恶意,摆明了就是诅咒。 十几双眼睛在周骋和老人之间巡回窥视,细细碎碎的脚步声响起,渐渐有人开始后退,生怕自己也被卷进这场风波中去。 周骋脸上的肌肉抽动着,深深吸了一口气,回头怒道:“还愣着干什么?赶紧给我拖走!拖出城就扔在官道上,被马踩死了算他倒霉……听不懂我说话吗?” 武师们对视一眼,迟疑着走上前来抓人,这次老者倒是没做太多挣扎,只是一直疯疯癫癫地笑着,那笑声听得人极不舒服,和他褴褛肮脏的衣衫一样让人想忙不迭地躲开。 周骋胸口剧烈起伏着,对其中领头的一个武师使个眼色,又扫了周围一眼,待吃瓜群众们惴惴不安地散尽后才对周伯道:“这事别同我爹讲。” 周伯欲言又止,却见周骋直接转头大步向院内走去,犹豫一下急忙跟上,便不再说话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这厢气氛诡异非常,兰溪的院中却是一派祥和,她这时已经能够在院子里慢慢行走,又因为近几日都是难得的好天气,干脆在院落里席地而坐,抓住她的小白狗揉来捏去——说小白狗可能也不甚准确,因为可爱这段时间体型暴涨,已经彻底从一个圆滚滚的团子变成圆滚滚的胖子,它摊在兰溪身边惬意地仰起肚皮,肉嘟嘟的脸上几乎看不见眼睛,只有两条咪咪的缝。 兰溪一下下给它挠着肚皮,很享受这一刻无人打搅的静谧。可惜不多时可爱忽然翻身而起,东嗅嗅西闻闻地转个不停,紧接着摇摇摆摆地向门口跑去,尾巴摇得欢快不已。兰溪张望一眼,却没在院门口看见人,她想了想,还是费劲地站起来,慢慢往院子外面挪去——毕竟可爱现在可是太肥了,她总怕会有外宅的半大小子将它捉走吃肉。 院落门槛高,兰溪低下头只顾着往出迈,余光里却忽然出现一双眼熟的腿,她惊讶地抬头望向那人,慌忙想要后退,结果脚下一绊,到底还是结结实实地摔进那人怀里。 陆锦生只用一只手就扶稳了她,笑道:“怎么像个小孩似地,走路还会摔?” 可爱就在他腿边蹭来蹭去,叫的声音像撒娇一样,陆锦生低头看一眼,翻手打个响指,便见那小白狗像通人情一般乖巧下来,窝在两人身边不动了。 “那段时间……一直是我照顾着,”他见兰溪讶然地看过来,忍不住弯了眉眼:“谁知就赖上我了?赶也赶不走。” 那段时间。 哪段时间? 兰溪的手颤了一下,下意识想要挣脱,被陆锦生察觉,他的眼中也出现一丝歉意,却没有松开手,只诚恳道:“我知道这话你可能不会相信,不过我当时是真的不知道你在哪里,假如我知道,无论如何也要冲进去把你带出来。” 兰溪沉默一会,低声道:“那你后来又是怎么发现的?” “一户一户地走,一家一家地问,我只知道他们把你送走,最担心的还是你已经被送出城外,这样我真的没办法了。”他从兰溪的衣领上捏起一片飘落的花瓣:“当我知道你被关在哪里的时候,我立刻就去找周骋……可惜,还是不够快。” 兰溪抬眼望着他,陆锦生看出她的疑问,负罪般折下脖颈:“二十天。” “……是安瑟做的,对不对?” 陆锦生道:“不是。” 兰溪嘲讽地看着他,绿色的那只眼通透澄净,灰色的那一只却迷雾连绵。 陆锦生叹口气,微不可察地晃了下身子:“小兰,你听我说,有些事情不是你想得那样……” “哎呦,”本就进行困难的谈话忽然被不远处传来的一声温柔笑语打断,陆锦生猝然抬头,见安瑟婷婷袅袅地走过来,脸上带着些揶揄:“你们两个,感情还真是好得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