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他的称呼自然地从“赤司同学”过渡到了“赤司君”,完全没有中间过程,而赤司征十郎并不能理解自己的默许。
但这种心情上的小细节并不重要,因为秋染琉璃音所怀有的才华是惊世的,她身上才能绽放的光彩,足以让人甘愿在生活的小细节上进行一些让步。
——微不足道的让步。
如果让赤司来定义,那秋染琉璃音无疑是可以走上艺术家道路的那种人,音域宽广、声压惊人、声线纯净、音准完美、气息控制卓越,她已经可以用极高的完成度唱出普契尼的《啊,我亲爱的爸爸》——而她还没有过十四岁的生日。
一般而言,这种大曲子是绝不会让幼年的孩子学习的,除去理解力的问题,歌剧曲目本身的复杂性对嗓子存在极大压迫,过早的学习只会摧毁演唱者的未来,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但这一条禁律在秋染琉璃音的身上会失效。
即使是这样的曲目,她演唱的时候也是那么轻松,普通人极力追求的叙事感和共鸣声她坐在椅子上就能完成。
正因为如此,赤司才更加不能理解。
——她是空手道部的成员。
不是声乐部,也不是话剧部,甚至不是音乐部舞蹈部等等能让她的才华得以施展和磨炼的地方,而是和她本人看起来毫不相干的空手道部。
是因为在空手道方面也很有才华吗?
带着“她可能抱着多种才华”的心情,赤司试着观察过这一点。
在去篮球部的路上,偶尔见到空手道部的练习,赤司分出一点注意力去确认,然后得到了非常遗憾的结论。
直白点说,她在空手道方面毫无天赋,泯然众人,在天赋卓然的毛利兰的衬托下,更是碌碌如泥沙。
空手道于她而言完全是浪费生命,还要承担着受伤不能演奏的风险,而她放任自己的才华被束之高阁无人知晓,简直有如明珠暗投,浪费人生。
但她会在练习的时候笑得很开心——即使是被打倒在地。
失败究竟为什么会笑出来呢,他不能理解。
脑海里传来过于清晰的冷哼声。
【浪费生命。】
【你醒着吗。】
【……】
【你竟然会主动开口,真稀奇。】
【……】
他没有再说第二句话。
但赤司也认同这个观点——这么说或许有点奇怪,毕竟刚才的思考也是他本人完成的,只不过是另一个“他”而已。
会得出这个结论,那意味着“他”也听到了她的歌声。
那种跨越了年龄的界限,会让同样学习声乐的人感到绝望的,天赐的歌喉。
赤司站在音乐室的门外,听着里面传来的曼妙歌声——那是德语音乐剧《莫扎特》的选段《Gold voernen》,是爱好者当中无人不晓的著名曲目,是瓦德施坦顿男爵夫人唱给莫扎特的一则童话寓言。
是对天才的劝诱,是对世人的警告。
Sei Werden, Lebe Lernen.
(想生存,须成长,欲生活,须学习)
Wenn du das Gold voernen suchst,
(若你想寻得星星上的金子,)
musst du allein hinaus in die Gefahr.
(你必须独自踏上旅程,面对危险。)
恢弘的银河尽头,无人踏足的应许之地,黄金如同河中流沙,为求知者带来璀璨的未来。
她的歌声描绘的画卷真实而耀眼,似乎天边真的有融化的黄金从星星上垂落下来。
她的家庭显然意识到了她的才华,她身上有着被精心培养过的痕迹,脚背的弧度彰显出她良好的芭蕾功底,发声技巧有学院派的规范性,而在语言上,她明显学习过德语,无论是发音还是咬字都比其他语种要正确得多。
她对音乐的热爱十分明显,这让他更加无法理解她的社团选择。
“晚上好,赤司君!”
她看到了他,然后蹦蹦跳跳地跑出来,对着他笑得软绵绵的,“训练辛苦了。”
“晚上好,秋染同学。”他像前几天一样对她颔首,“虹村队长在和教练谈话,大约还要再等一下。”
他自认为这是一句很正常的招呼,但秋染琉璃音“哦”过之后却盯着他看了很久,久到他觉得自己脸上沾了什么东西,又或者是身上还残留着汗的味道。
她继续盯着他的脸看,某个瞬间像是忽然惊醒了一样震了一下。
“那个,赤司君其实可以直接叫名字的。”她眨巴着眼睛这么表示,然后顿一下,又小声补充一句,“……叫琉璃也行。”
“……”
赤司不解地看回去,她背着手和他对视,半晌之后忽然把头低下去,扭着身子在原地晃来晃去,就是不肯抬头看他。
在秋染琉璃音的心里,他们是可以互称名字的关系。
话又说回来,人与人经过怎样的相处、达到什么样的亲密程度,才可以用名字、或者更亲昵的方式称呼彼此?
赤司征十郎短暂的十几年人生里,完全空白的人际交往经验让他得不到这个答案。
他沉默了很久,这种沉默实际上毫无意义,因为他实际上并没有思考任何有用的东西,最后的张口也不过是本能的促使。
“……秋染。”
他努力把“同学”两个字咽回去,失去了后缀,这个单词忽然多了一种特别的韵味,像是嚼碎了一层伪装的糖衣,让它终于暴露出应有的味道。
对面的秋染猛的抬头,在她亮晶晶的眼神里,赤司终于问出了困扰他的问题。
“秋染没有加入声乐部,为什么?”
“???”秋染露出了一种很明显的疑惑表情,“我为什么要加入声乐部?”
“……”
是他提问的方式太过委婉,还是秋染琉璃音的思考回路异于常人?
赤司陷入了一种很罕见的语塞状态,在他沉默的时候,秋染的脑回不知道经历了怎样的化学反应,她脸上的表情从茫然到沉思再到恍然,最后非常戏剧化地拍一下手,像挥开一片天边的乌云,露出阳光明媚的笑容。
“赤司君在夸我唱歌好听吗?”
“…………”
他真的非常想知道,秋染脑子里的信息是以什么样的方式排列组合然后得到这个结论的。
并没有任何错误,只是完全偏离了他想表达的重点。
“确实,秋染在声乐上的造诣非常惊人。”赤司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假以时日一定会有所成就。”
“呃……”
秋染愣住了。
她呆呆地看着他,忽然深吸一口气,向前踏了一大步。
两个人的距离一下就拉近了。
“那个,赤司君打球的时候也很帅气!”
她圆滚滚的脸在他眼前放大,上面是很认真的表情,声音也是很认真的,“非常非常的帅气!”像是觉得这样的形容还不够有力,她一顿之后继续补充,“是那种让人心动的帅气!”
“……”
“就、就是……只是看着就让人好像坠入爱河了的帅气!”
“……”
音乐室里的窗帘扬起来,带翻了窗台上的水杯。
金属的保温杯滚到地上,发出几近炸裂的巨大响声。
夜风里带着小雏菊的味道,随着保温杯滚动的声音填满了整个教室。
赤司征十郎在国中二年级的时候收到了人生里的第一个告白,来自认识了两个星期的小姑娘。
……那是告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