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个聪明善良的孩子,将来会有出息的。”
“不求她多有本事,只祈愿她健康快乐。”
“对于艾琳来说,你是担得起“好母亲”这个称呼。”
“怎么会,我对她亏欠太多。”
“梅桢,再过一个礼拜我就要回国了,可能半年后才返回这里,可能是一年,也可能再也不会回西雅图了。”他的声音有些低沉,像是从腹腔里发出来的,让我几乎都听不太清楚。
我端起酒杯抿了一小口,酒里冲入了新鲜橙皮和肉桂,香气沉淀,摇曳出几分醉人的清香,几分酸涩的清苦。莞尔一笑,“嗯,祝你一路平安。”
不知是酒太浓烈还是晚秋的风太凉,我的头有些发昏。王藏送我回家,在车上,我们沉默不语,车上播放着《someone like you》,歌词太美,听得想哭。
“到了,回去早点休息吧。”
“谢谢你。”我缓慢地解开安全带,正准备下车,王藏抓住我冰凉的手。
“梅桢。”
“嗯?”
“没什么,照顾好自己。”他的嘴角挂着笑容,眼里却掩饰不住悲伤。我猜此刻我的表情也是一样的。
直到看见我走进了大门,站在阳台上看楼下时,王藏的车灯才转向别处,慢慢的消失在黑夜中,一切都静悄悄的,仿佛他从来都没来过。
王藏走得时候也没有来和我说再见,倒是宋阿姨来找我了,我很意外。
我们寒暄了许久,宋阿姨走时递给我一张照片,是那天来我家做客的时候拍下的,乍一看画面上是其乐融融的一家人,大家心照不宣地比划着“耶”这个姿势,艾琳看起来比平时笑得更加灿烂,宋阿姨更是笑得合不拢嘴,就连平时不言苟笑的王藏也咧开了嘴,露出了整齐的牙齿。相片背后,是俊朗潇洒的字体,是王藏摘抄下诗人纪伯伦的一段诗:
“你们的孩子并不是你们的孩子,他们是生命对自身渴求的儿女。他们借你们而来,却不是因为你们而来。尽管他们在你们的身边,却并不属于你们。你们可以把你们的爱给予他们,却不能给予他们思想,因为他们有自己的思想。你们可以荫庇他们的身体,却不能荫庇他们的灵魂,因为他们的灵魂,是住在明日的宅中,那时你们梦中也不能相见的。”
此时的我已经潸然泪下,泪水滴在蓝黑色的钢笔字上,晕染成又深又大的圆圈,像是深蓝的天空上挂着一轮圆月。
谢谢你,王藏。
后半生的日子就是重复。今年的五月,想踩着最后寂静的时节,在仍有着微微湿润的凉风的日子里,穿着自己缝制的一身花布衣裳出门,只为以外出闲逛为目的,经过了大大小小的公园,慢悠悠地转着,想起前些日子艾琳谈起的一个地方,里面满是紫色的鸢尾花。她还告诉我,鸢尾花在法语里面也叫“百合花”,但实际上鸢尾花并非我们所常见的百合花。
走到公园里面,在城市的道路尽头是一所公墓,我只是围着公墓走上了一圈,没有进去,因为我觉得自己的着装颜色实属不妥,怕不尊重已故的亡灵,直到看守的修女说没关系进来看看吧,花期就快要过了。
很短的一段路,但每一段路都有一排停留的木椅子,不为休息,为的是坐下来沉思、缅怀。在墓园里头一看见成片的紫色鸢尾,鸢尾花败了,像白日焰火燃烧过的卷曲,在阳光下炙烤透了的颜色,淡得泛白、透明,成片仙子的小翅膀,在风中拍动,像是地底下的灵魂在与天空交流。
不知不觉已经到傍晚时分。路边上树叶的颜色变得越来越深,仿佛是远山淡影的水墨画般模糊。淡绿色的树叶翩翩飘下,落在我的肩上、头发上,脚下的无名小草绒球犹如无数小精灵,在空中纷飞起舞。紫色鸢尾在没人知晓的时候开始枯萎凋零,它们将落叶归根,回到生下它们的土地,而就在它们的身边,苍劲的芍药花正悄然盛放,无数红色的花瓣儿盛放得像是婴儿的脑袋,在微风中轻轻地晃动。自然就是这样无休止地变换和循环着,生与死从来离得很近,就像光明与黑暗,美丽与残忍。
如今的我不再沉迷往事让自己更加痛苦,也不再想将远方的生活及自己的情绪和别人分享。我的心,已经永远停留在那个深秋。我比当年更优雅、更深刻、更成熟、更洗练,也更心存感激。我是孤独的,但不为寂寞所困,我别无所求。对于我这一生来说,这是绵绵久远的苦役,我至今依然如故,面对着往事的痛苦,我曾自以为在深爱着孩子,但事实上我从来就不曾走进过她的心,我以为在爱,但我从来不懂得爱,我什么也没有做,不过是站在那紧闭的门前等待罢了。
等这段路程走完,我就去合欢的身边,到那时候,我们两个好好过吧,合欢,请到那时候一定要原谅我,原谅你的母亲。
手机嗡嗡嗡地震动,来电显示是一串陌生的号码。
“喂,你好,哪位?”我做了一个深呼吸,接听上了最后一通电话。
“梅桢,好久不见。”听筒里面传来一阵低沉磁性的男音。
“好久不见。”我的声音有些颤抖,有些感慨。
“六点钟我在国际饭店等你。”
“好,不见不散。”
“不见不散。”
此时我已泪流满面,抬头望见一架飞机正划破天空,给即将快黑了的天带来一点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