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雨后稍霁。 街景萧索,沿路各家皆屋门紧闭,空余地上深深浅浅的水洼。唯一的行人走近,素面绣花的鞋子随着摇曳的裙边若隐若现。偶尔脚背微弓,抬脚悠悠地绕过青石板上的片片积水。她抬起头,露出一张未施脂粉的脸,却如清风明月,光露出的一双白如霜雪的皓腕就令人倾慕不已。虽不知她浓妆淡抹是什么模样,但却又觉得多一笔人间胭脂也落俗了。 阿芜一手拿着伞和药包,另一只手拎着鱼摊上刚杀好的鱼。手上东西多,在院门前需放下东西才能掏出钥匙。 她门刚开,屋里的人就摸索着走出来了。他们之间隔着小小的院子,眼睛蒙着纱布的男人似乎知道脚下前方就是高槛,也知道阿芜在看他,便安分地驻足不动。 他是阿芜的病人。 病人等了一会,确定了是阿芜,开口:“你回来了。” 阿芜应了声。前段日子江州突发疫疠,城中人人自危,阿芜却兴奋地一头栽进了安置了染病病人的医馆里,任凭几个上年纪的大夫和学徒怎么拉扯都赶不走。最后阿芜和几位大夫不眠不休,才找到医治时疫的方法。 众人欢呼雀跃时,阿芜则想起来家中这个她险些忘了的病人。 阿芜穿过疏于打理的院子,病人闻到她手中的鱼腥味,知道阿芜要做鱼,不免想起先前阿芜在家时兴致勃勃一连做了好几日鱼肉鱼汤的日子,回想一遍记忆中阿芜做的饭的味道,男人不禁沉默。 当晚又是一锅鱼汤。 阿芜给瞎子病人盛了一碗,里面有鱼头和鱼肉,她最喜欢的鱼腹则留给了自己。 男人舀了一口,果然,苦的,没去腥。 一顿饭快吃完了,男人才问:“时疫之事可还顺利?” 阿芜的眼睛亮了一下:“已经、经查出原因了,鸡瘟一般只、只在鸡群中传染,这次染疫的病人除了宰、宰鸡的肉摊老板,基本上是现场接触过宰杀和鸡禽粪便、血肉的。其他病、病人只是普通伤寒。”谈起她一心专注的医术,阿芜不像平日那样寡言,口吃的毛病暴露无遗。但她声音温软好听,口吃在她身上也瑕不掩瑜。 日前江州突然爆发一场疠疫。江州刺史下令封城,并派人往天子居地东都送了急报。阿芜在医馆着力于找出医治染疫病人的方法,也知道了事情的起因。 前不久卖鸡肉的肉摊老板说自己准备离开江州投奔亲戚,便把手里头的鸡禽全都宰杀处理。因价格低廉,一时百姓都去他的肉摊哄抢。但几日后,瘟疫便开始在江州肆虐。正值春夏交际,一开始医馆的大夫也以为这些发热体虚的病人只是伤寒。 吃过饭,阿芜把碗端进厨房洗净手才回来,坐在病人身边:“换药。” 病人却动了动眉,似乎在踌躇:“换别人吧。” 阿芜手上动作停顿,看了他一眼,却听对方说道:“你劳累多日,该好好休息。前几日你托了照顾我的婆子等会应该还会来,我再等片刻。” 男人没听到阿芜回应,眼睛上的布倒是被拆了个干净,只觉药膏往眼眶上一抹,凉意过后又是辛辣,熟悉的毫无轻重可言的下手力道,病人自觉闭上嘴。 他本寡言少语,可阿芜与他相比竟也不遑多让。拆换纱布时,病人感受到熟悉的微弱光亮,伸手碰了碰阿芜的手背。面对救命恩人,病人的话稍多了些:“近些日我能看到光亮了。” 阿芜不怎稀奇:“就,就快好了。” 果如阿芜所言,没过几日,病人的眼疾也好了。回想当初他身上鲜血淋漓倒在院中,仿若须臾昨日。在阿芜看来,他应该很厉害,不知是做什么的,阿芜偶尔想过却没好奇心深究,能让她治病就行。 阿芜为病人拆下布条。对方眼皮微颤长睫扑闪,一双如墨的眼睛璀璨生光。他的眼睛简直是整张脸上最出彩的地方。 男人眨了眨眼,双眼初能视物,一盏烛光于他而言也十分刺眼,泪珠刚要沁下,阿芜的手忽得盖在了他的眼睛上方。 “忘,忘了。” 阿芜有些歉意。 过了好一会阿芜的手才慢慢移开,男人看到灯火下一个朦胧渐清晰美好至极的五官轮廓。他失语,失明的日子他被困在这一方小小的屋子内,他时常想阿芜究竟长着一张什么样的脸。脑海中有千千万想象,都不及看她的那一眼。 他看了有好一会,随后自觉失态,垂下眼对阿芜道谢:“医眼之恩,此生必不敢忘记。若日后你有什么需要,我定不辞辛劳。” 他不看阿芜,阿芜便发现他右眼的眼皮上有一颗小小的痣,和他黑曜色的眼睛一样特别。 至于他所说的话,阿芜听了应了,没放在心上。 当夜,男人踟蹰片刻,在离开前解下腰间一枚腰牌轻轻放在了他的枕头边。 对于病人的离开,阿芜没有生出太多情绪。疠疫得到控制,阿芜不再成日沉迷于医馆中,期间她去过一次镖局。 前些日子的少眠都在近日令阿芜午后泛起困意,阿芜睡着前,天上阴云密布,想来不久江州又有一场大雨。不知是否因为如此,阿芜梦里带着水汽湿潮,让她闷得很不舒服。 昏昏沉沉的梦魇里,阿芜听见似有若无的敲门声,一声一声,很慢,却带着一点势在必得的意味。 阿芜觉得烦,睡梦中翻了个身。敲门声停了。 过了一会,似乎有人坐在她的床边,替她把闷过头的被子拉下来盖好。阿芜却未觉得舒畅。那人看了她许久,似乎一刻也不曾眨眼,她梦中湿潮黏腻的雨天似乎就与他有关。阿芜欲睁开眼看清对方时,他却轻轻遮住了阿芜的双眼。 阿芜感觉到自己连带被子被人虚虚环住,对方没有碰到她,只是轻轻在她耳边似叹似怨。 “阿芜……” “阿芜,我好想你。” “若我不来,你就该忘了我吧?但我知道阿芜可怜我……阿芜,阿芜,我总算找到你了。” 说完,阿芜感觉到一缕鬓发被他的指尖勾起轻轻别到她的耳后。 阿芜醒时,屋外已是漫天大雨。天色阴压昏沉,不知是什么时辰。阿芜在厨房翻了一通,只找到蔫了的葱和蒜。站在廊下望着连绵不尽的雨丝踌躇许久,为了饥肠辘辘的肚子,阿芜还是抓了把伞准备出门。 门吱呀一声打开,油纸伞险些戳到等在门口的男人的怀。阿芜后退一步,抬高伞沿,这才看清面前人的脸。 轰然雨声中,他唯有狭窄屋檐堪可避雨,避无可避,湿了半边背,明明高挺的身形却因而显得羸弱。男人乌墨的湿发贴在苍白的脸上,乌的更乌,白的更白,模样惹人生怜。 偏偏他毫无怨怼,看到阿芜后倏地笑靥生花,乌的白的,一幅山水墨画染上春色。 “阿芜,你愿意开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