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常说娘亲是个很有毅力的女人,要是没有她就没有今日的小然,只是小然对娘亲的印象没有师傅多。在小然的生命里,只知道师傅是她最亲近的人。她出声第一句话喊得是师傅,师傅教她识字,念书,手把手教她练字。小然时常像个跟屁虫跟在师傅身边,听她诵佛念经,常常是听着听着就睡着了,醒来时通常都是在床上。
五岁以前,小然一直安分守己得活着,偶尔也有不辞辛苦来水清庵的妇人,看着那些妇人身边的小朋友蹦蹦跳跳的,小然却只能安静的坐着,她心里很羡慕,她也想像那些小朋友一样,有一副健康的体魄。
她常常问师傅,“为什么我要天天喝药?”
师傅总是心疼的抱着她说:“因为这样小然才可以长大,小然是仙女下凡来体验人间六苦,将来是要有大成就的,所以吃的苦要比别的小朋友多一些,这些可都是福气,小然要好好珍惜才是。”
林间的小鸟扑棱棱的腾起,拉回了小然已经飘远的思绪。薄雾清寒中,晨曦伴着落叶在林间起舞,彩云随着候鸟在空中嬉戏。小然站起身,舒展了一下坐得酸痛的身体。走到井边打了一盆水,双手掬起一捧水,胡乱的在脸上揉搓着。冰冷的井水洗涤掉心里浓浓的思念。
小然双手撑着木盆,任由脸上的水珠滴答,嶙峋波光映倩影,三年时间,师傅口中的小姑娘早已蜕变成窈窕少女,只是师傅再也看不到。
强压下心中的悸动,朝水中倩影做了个鬼脸,轻快的笑了。用袖子抹去脸上的水珠,转身朝山顶而去。
日子轻快,一如夏日里的风,瞬间已是消逝不见,青山绿水间已不断更替了十五个春秋,几千个日日夜夜里,与师傅朝夕相处的每个日子似乎也随着师傅的离去而湮没在尘土下。可惜,也只是似乎。
我与师傅的相识缘起于生命,也缘灭与生命……
时值早春三月,还是有些春寒料峭的,小然吸了吸有些发痒的鼻子,不知何时已来到山顶。三月的雾都山很美,到处都洋溢着春意盎然、生机勃勃的景象。应季的花儿也开始露出尖尖角,空气中似乎充着清香甜美的芳香,好像百花齐放般灿烂,小然想,她们会喜欢这里的吧。
望着前方已与周围融为一体的两个主堆,里面睡着两个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一个是生育她的母亲,一个是养育她长大的师傅。
对于娘亲,其实已经没有多少印象了。只知道师傅总夸她是一个温婉的奇女子,说我能出生离不开她的艰辛付出,总是耳提面命的让我以后要多孝顺她。那时还小,不明白师傅的苦心,等明白过来的时候,人已经不在了。
我与师傅的相识的确时缘起于生命,而我能存活于世却要感谢一个人,一个救我于旦夕的人。
小时候身体不好,几乎是泡在药缸里长大,没学会吃饭之前就开始吃药,似乎成了一个常态,只记得那药很苦。直到五岁那年,清凉寺僧人了风师傅寻来了一味药,正是那味药挽救了她的命,也让她远离了那些苦哈哈的汤药。病好之后的她就像脱缰的野马、重生的鱼儿般活蹦乱跳的,上树掏蛋,下水摸鱼,趴药草,钻山洞,就差没上房揭瓦了。每天把自己折腾的跟个泥儿人一样,可是师傅从来都没有责备过,只是很耐心的叮嘱我要注意安全。
直到有一天,天气也如现在这般天清气爽,云层高挂,小然再一次把自己弄得满身泥泞地回来时,远远的看见师傅站在门口处,正三分着急三分怜惜更多的是愁容地看着她。小然自己看了看裙摆,俏皮的吐吐舌头,脆滴滴的喊了一声师傅,然后缩着脖子张开臂膀向师傅奔去。以往这种时候,师傅都会弯下身子来迎接我。平时师傅虽然严厉,但从不会苛责她,可是这次小然都到师傅跟前了,她依然无动于衷的站立着,好像没有看到似的。小然以为师傅在生气,只能蹭过去抱着她的腿,仰起满是灰尘的脸可怜兮兮的央求:“师傅,你别生小然的气,小然以后再也不淘气了。“
师傅也不说话,只是一脸悲戚的看着她,拉起她的手往里走。院子里的石凳上上正坐着几个人,见到他们进来,都纷纷地朝他们看来。其中一个满面病容,脸颊憔悴的女子更是情绪激动到开始剧烈的咳着,满是泪水的眼神有自责,有思念,有不舍,有悔恨,最终都换成了感恩,举着颤抖的手抚摸上她的额头。师傅把她带的离那女子更近些,“小然,你不是一直惦念着要见娘亲吗,她就是你娘亲,还记得吗?”
娘亲每年都会来雾都山好几次,每次都会住很长一段时间,只是这次似乎有段时间没来,但她还是记得这个温婉的女子抱过她、亲过她、逗弄她、同她玩闹时脸上明媚的笑,背过身时眼里的泪与自责。小然上前一步,靠在她怀里,轻颤的唤一声:“娘亲。”她知道这是爱她的娘亲,她舍不得娘亲流泪。
娘亲在雾都山只住了六天便走了,永远地走了。大夫说已然油尽灯枯。
望着床上闲适闭目、一片祥和之态的女子,小然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因为师傅说,娘亲只是睡着了。
那师傅你呢?你也只是睡着了吗?
师傅常说:‘我能生下来就是一个奇迹,能存活却是人为。算命先生的占扑不过是道听途说,于你、与我却是生命的另一个契机。’她曾追问过师傅,这个所谓的契机是什么?师傅却是高深莫测地说:“天机不可泄露,机缘到了自会知晓。”
师傅还说:“你我师徒之缘缘起于生命,此刻也即将缘灭于生命。你的到来,使师傅早已枯寂的心仿若泉水叮咚滋润大地般复活过来。本来可以让你早些回府,只是师傅有些贪心,想让小然多陪师傅些时日。如今师傅也要走了,留下小然一个人面对这残局。不过,师傅知道小然是个坚强的孩子,是降落凡尘的仙子,你要答应为师,以后遇到再大的困难都不要哭,要多笑笑,小然笑起来的时候才是最漂亮的……
师傅长眠地下的那一年,她十二岁。
小然抚摸着右边凸起的土堆,眸中泪光闪烁,揉了揉有些发酸的鼻子,笑道:“师傅看到了吗,小然已经长大了,像不像师傅口中说的漂亮的仙子。”小然快速拭去脸上的泪,扬起甜甜的笑说:“对不起,师傅,小然没有听您的话,没有回到颜府去。其实师傅又何必自责呢,娘亲选择在雾都山长眠不就是最好的回答了吗,娘亲他们都是赞成小然留在这儿的。”
娘亲生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活着的时候不能陪在我儿身旁,死后我要在离她最近的地方,天天看着她。”
看着面前两位长眠与此的最亲的亲人,又想到不久后就要离开,一时心中剧痛,泪水如断线的珍珠,霹雳啪啦往下掉,小然哽噎着声音说:“师傅,娘亲,小然曾经答应过你们要做个健康快乐的丫头,小然没有食言。可是今天就让小然食言一次,因为小然好想你们。”
正当小然哭得声嘶力竭的时候,有一双大手扶着她的肩膀,温润中又带着明显心疼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别哭了,娘亲和师傅听到会担心的。”
小然本就哭的伤心,听到他的话不由得一怔,转过身泪眼朦胧的看向来人,此人一身青布长衫,面带忧色的看着她。待小然看清那少年,眼泪更是汹涌,一把扑入他的怀中,眼泪鼻涕全往他身上抹。
这少年正是小然同父同母的兄长姓颜名雅彦,对于妹妹的举动,只见他怔愣了一下,然后轻搂住她的肩膀,毫不介怀的轻拍她的后脑宽慰着。直到怀里的人儿传出均匀的呼吸声,看着她脸上的泪痕及眼底的乌青,再看看胸前一片潮湿,又是好气又是心疼,气她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又想到她这些年独自孤身在外的境遇是自己造成的,到底还是既心疼又自责,也就不忍心责备这个往后余生都会好好守护的妹妹,哪怕是付出生命。
拨开她额前碎发,再用手轻柔的抹去她脸上未干泪痕,挪正自己的身子与小然并排跪着,一手揽住她的腰一手扶住她的头,勉强扣了三个头,深深的看了她们的墓地一眼,然后抱起小然大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