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家宅邸坐落在正阳街,虽说不比市舶司衙门前的洒金街那样一等繁华,却也是宁波府一处热闹所在,街市繁华,白日黑夜都熙熙攘攘,可谓是人烟阜盛。 李朔自从武定二十三年七月由徽州府祁门县的县令右迁宁波府市舶司副提举,再从副职转正如今已将近九载,来这阴家宅邸的次数却也是屈指可数。 市舶司对来往船只货物抽解赋税,向来与盐科并重,为大周朝国库收入的两大重要来源。市舶司提举虽然只是从五品官衔,却是个肥的流油的差事,也因为此,不免有瓜田李下之嫌。 李朔忌讳这个,所以私下里与宁波府大大小小商户都没什么往来。 今天来阴家,也是权衡再三后做出的决定。 阴家大宅前,老早就是候着的几个眉眼清秀的小厮看到市舶司衙门的马车过来,其中一个迅速进入府中通传消息,另外几个则是连忙迎了上来。 “我家老夫人等候李大人多时,大人这边请。” 阴家福船出海会招致海盗的传言在宁波府已经传的沸沸扬扬,宁波府中各处宅邸是各怀心思,向来喜欢与阴家一较高低的谢家主事喜不自胜仰天长笑,“天助我,天助我也!” 这次阴家三条福船那可是把大半家业都搭上了,要真是因为要传言耽误了出海日子毁了这生意,那岂不是老天爷都在帮他们谢家一臂之力? 不少与阴家有生意往来的从晌午头就是踏破了阴家的门槛,问这福船明日能否出海,问是否已经拿到了市舶司衙门下发的公凭,还有的则是问什么时候能结清货款。毕竟要是这三船货物砸在手中,那到最后坑的不还是他们这些小商户吗?毕竟阴家向来有船返结款的规矩。 不光是合作的小商户人心不稳,便是阴家内部也是人心惶惶。 李朔路过阴家前院时,便是听到了那议事厅里传来的争吵声,“……我看大嫂是年纪大了人也糊涂了,竟然被这些传言吓着了,不知道是谁买通了那丫头散播谣言,故意要害我们阴家呢!” 早在祁门县任职时,李朔便是听说过这位阴家主母的厉害,寡妇之身嫁给阴家大爷,然后生下一双龙凤胎,只可惜那女孩儿身子弱,早早便是没了,生下的那阴家嫡孙似乎娘胎里便是带着他父亲的体弱多病,好不容易熬到弱冠娶妻生子,却也没活过二十五便是撒手人寰,以至于宁波府阴家这几十年来都是一个女人执掌家门! 不过这位阴家嫡子去世前倒是给阴家留下了三子一女,早慧的大公子长栋自幼便是被阴老太太养在身边,这两年也在慢慢接手阴家的生意。阴家长孙太过于出息,惹得二房很是不满意。 虽说跟阴家私交不深,不过李朔对阴家的主要人物倒是熟悉,刚才在议事厅里大声嚷嚷的便是二房的老太爷,他原本是庶出,当年因为阴家大爷身子骨弱没少宣扬“阴家将来由我做主”这种说辞,后来阴老太太也就是当时的白寡妇嫁进阴家,手段强硬把这不学无术的阴家二爷整治了一番,哪怕是后来先后死丈夫死儿子,阴老太太也是大权在握,看得二房眼馋。 如今忽然间有“阴家福船出海会招致海盗”的传言,阴家其他人都在担心能不能拿到市舶司衙门的公凭,而二房则是惦记着如何把早该属于自己的阴家产业拿回来。 小厮引着李朔又是往后走了几步到了一个小小楼阁前,“李大人,我家老夫人在此等候多时了。” 李朔今天出门只带了一个亲随庆源,庆源看到自家老爷竟是被如此怠慢,不由有些恼怒,“阴老夫人这……”他话还没说完便是被李朔拦住了,“在外面等着。” 他推门进了去,外面天色已经有些暗沉下来,小楼阁里只亮着一盏油灯,豆大的火苗儿因为门打开跳跃了下,李朔看到坐在那边的阴家老太太。 眼看着便是古稀之龄的阴家老太太白发苍首,端坐在那里竟像是一尊没了生气的佛像。 “劳烦李大人亲自来一趟,是老身礼数不周。”阴老太太慢慢起身,李朔看她这般举止上前一步拦住了她,“老夫人一把年纪不用多礼,请坐。” 楼阁里传来轻语声,庆源忍不住回头望去,只能看到里面微弱的烛光,他听不真切,不知道这阴家老太太究竟跟老爷说了些什么,只知道这一番交谈持续了很长时间,等回到府里已经是亥时初了。 五月初三,阴家的三艘福船并未出海,相反则是有三艘载重不到千石的商船匆匆出海,码头边营生的老渔夫眼神歹毒,一眼便是看穿这三艘商船上并没有太多的货物,单是看这船只吃水便可见一斑。 而阴家的三艘小型商船出海后,市舶司衙门又是派遣出一艘鱽鱼船出海。 原本还老神在在的老渔夫看到这出海的鱽鱼船不由看向了水雾弥漫的远处,那里海天一色似乎都分不开了,“这风怕真是要刮起来咯。”他一阵感慨,把自己那鱼篓也是收了起来。 宁波府最是热闹的码头依旧热闹,只是在人来人往中却是多了不少脚步沉稳四处张望的人。 “月言兄如此谨慎行事,莫非真觉得这海盗会偷袭咱们宁波府?” 李朔看着一旁大腹便便的知府大人,“我现在宁可信其有,毕竟真要是出了事,下官可是担待不起。” 杨鸿听到这话哈哈一笑,“月言兄深得圣上信任,若是你都担待不起,那本官岂不是更……”他看了眼李朔,“本官更是担待不起,也罢,本官就全力襄助月言兄便是了。”他这个知府是大周朝的五品官员,品级上比李朔高了一级不假,不过市舶司衙门的提举是由帝王直接任命的,正儿八经的帝王亲信,又是大把的银子填充国库,很多时候便是他这个知府老爷也得礼让李朔三分。 “多谢杨大人体恤。”李朔语气淡淡,看着散布在码头上易容打扮的从千户所里调来的精锐,他依旧心中不安。 后天便是端午了,若是到那时海盗并未前来,耽误了两天的阴家福船出海并不会耽误什么生意,可到时候宁波府里百姓若是找幼薇兴师问罪该如何? 杨鸿现在虽然调了府兵也吩咐胡千户与自己方便,说是与自己同进退,可一旦海盗没出现,他就会第一个落井下石——他觊觎市舶司大权不是一天两天,一旦自己不能主持市舶司衙门事务,他这个知府自然是首当其选的代为主政。 想到这些,李朔不由几分头疼,刚回到府中便是看到冲自己跑来的小小人儿。 “怎么不好好待在院子里,跑到这里来做什么?”看着幼女,李朔心中纠结,这小丫头向来乖巧是不会说谎骗自己的,可当时那话的确是出自她口,大庭广众之下。 若没有海盗,那就是虚惊一场再好不过。若是有海盗,便是自己准备的再妥当,难免也会有伤亡。 前者只会伤了小女儿,后者则是苦了不少人。 一时间,李朔却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期盼哪一种情况了。 “我来给爹爹送点心。”幼薇小心把食盒提了起来,然后从里面端出一盘点心,“母亲让人送给我的,我吃着好吃,就又是给她要了一盘,特意来送给爹爹。”当然,她还想要打探一下消息,现在爹爹是不是让千户所里的士兵严阵以待,谨防海盗偷袭。 指望翠珠是不成了,她比自己还要胆小。关键时刻,幼薇还是亲自上阵。 李朔看着那一盘玫瑰粉蒸栗粉糕,他目光落在了女儿身上——幼薇自以为谨慎的偷看那一盘点心,还忍不住咽了口水。 “你陪着爹爹一块吃。”李朔心疼小女儿,出生的时候便是小小一只,险些都养不活,偏生大了些又不怎么喜欢吃东西,不知道的还以为市舶司衙门的后宅苛刻府里小姐呢。 “谢谢爹爹。”幼薇甜甜一笑,左手拿着手帕,右手捏着那栗粉糕小口小口的吃着。 李朔看她吃得香甜,心情也是好转了几分,一时间没再想那些烦人的事情。 幼薇却是心里头存着事情,吃了两块点心后忍不住问了起来,“爹爹,我是不是给你惹麻烦了?”她小心翼翼的,似乎生怕自己提及这个话题惹得父亲生气似的。 李朔见状揉了揉她的小脑袋,乱了幼薇那原本一丝不苟的双丫髻,“哪有,别听人胡说八道。” “可要是海盗没出现的话,我是不是就会成为妖言惑众的妖女,要被丢到海里喂鱼去?”幼薇蹲在父亲面前,“爹爹,我不想被喂鱼,我想好好活着。”若是说之前还是在试探,幼薇说这话时已然是真情流露,当了十年的饿死鬼,她现在就想好好活着,享受父亲的宠爱,继续做她无忧无虑的李府三小姐。 李朔没想到小女儿说着说着便是哭了起来,他一时间心疼,连忙安慰道:“幼丫会没事的,有爹爹在呢。”想到云翘去世时说的话,他将女儿揽在怀里轻声安慰起来。 幼薇的日子不是很好过,这已经是五月初四了,明天便是端午,幼薇口中的海盗还没有出现,似乎也没有出现的迹象,李府后宅不可避免的议论了起来。 知薇充当先锋军,率先向幼薇发难,“三妹妹,你这胡说八道不要紧,万一连累父亲丢了官,我看到时候你怎么面对向来疼爱你视你如掌上明珠的父亲!”同样是庶出,她就没有幼薇那么受宠,平日里还能人如其名知书达理,可现在知薇忍不住了,她刁难幼薇,向母亲曹氏示好。 幼薇不知道哪里出了错,难道是宁波府有海盗的眼线,把这消息传了出去所以海盗不敢再来?可这两日不是禁止任何人出海吗? “你没话说了吧?还不跟我去母亲那里认错,也好将功折过……” 她话还没说完,前面忽然间乱了起来,一片喧哗,直接打断了知薇的话。 更是有人直直闯入了后院,一脸的慌张失措,“夫人,夫人,海盗,海盗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