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在寒暄中几次提到“红袍议员”几个字眼,张啸一开始没太放在心上,毕竟作为一名“准凡尔赛工作人员”,他和国会议员打照面的机会实在少之又少——国会参议院院址位于卢森堡宫,国民议会坐落在塞纳河南岸的波旁宫,距离差了不止两三个街区。 可就这么几步路的功夫,他已经撞见五位红袍大议员,几乎是刚抬脚就得停下问好,神经线都快错乱了。 好不容易逮着空隙,他快走几步追上安娜,低声问:“国会搬到凡尔赛了吗?怎么这些议员没别的事干,见天往凡尔赛跑?” 安娜看了他一眼,还没来得及吭声,迎面过来了第六位红袍议员。 这位议员看外貌正值年富力强,一头金发打理得相当柔顺,虽然略有些啤酒肚,总体上还算是位风度翩翩的绅士。 在人类平均寿命达到三百岁的二十五世纪,人们大多使用基因药剂延缓相貌衰老,比如安娜·贝拉小姐,光看外表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可搞不好她的实际年龄比年近而立的张啸还大得多。 由此产生的副作用,就是不看身份证,单凭一副肉眼凡胎实在没法掰开皮囊,看清楚那里面的肉体究竟过了多少个年头。 安娜停住脚,彬彬有礼地欠身招呼道:“奥朗普议员,好久不见。” 红袍议员原本板着一张脸,也难为他能从刀削似的眼缝中辨识出安娜的身份,原本僵硬的嘴角好像做了柔化处理,居然让他多了几分驴唇不对马嘴的慈祥:“是安娜小姐啊,真是好久不见了。” 他眼光顺势一扫,这才看见她身后的张啸:“这位先生瞧着很面生,以前倒没见过,是新晋的幕僚吗?” 安娜顺着他的视线瞧了张啸一眼,不知怎的,“新晋幕僚”总觉得她那个眼神里带了某种不怀好意的意味。 他心头登时冒出一个猜测,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这是陛下新任命的新闻秘书官,”他听到安娜说,“您可能也听过他的名字,他叫张啸。” 红袍议员明显怔忪了几秒,然后,他张大了嘴,活像刚吞进去一只活苍蝇。 回想起方才奥朗普议员回过神后,那恨不得扑上来把他咬成肉渣,又顾忌着安娜在旁不好下口,左右为难,险些纠结成一股麻花的脸,张啸便不由得心有余悸:“他,那位奥朗普议员,他是……” “奥朗普议员是国会的鹰派死硬分子,和哈布斯堡家族交情匪浅,一向同气连枝,甚至有传闻说两家有意结成儿女亲家,要是没出博斯普鲁斯要塞这档事,连婚期都要敲定了。”安娜凉凉地说,“你那篇报道等于断了他一臂,他刚才没直接一拐子干翻你,已经是很有涵养了。” 张啸一直怀疑首席秘书官小姐在入凡尔赛之前干过土匪的勾当,现在这个猜测基本上能确证了。 “千万别小看世家门阀的力量,尤其是这么多年来,各大门阀彼此联姻、互为援奥,盘根错节的利益互换之下,已经结成一张水泼不透的网。”安娜轻声说,“你要明白,在那篇报道刊发时,你要扛上的不是单单一个哈布斯堡,而是所有帝都世家结成的利益同盟,你准备好了吗?” 张啸不吭气了。 他虽然愤青,却不是没脑子,真要和帝都城内所有门阀世家掰腕子,别说张啸一介无权无势的小文员,就是帝国女皇都得掂量再三。 没来由的,他突然感到一阵彻骨的凉意与绝望,好像冰水当头浇下:如果真像安娜所说,如果这些门阀真的拧成一股绳地为非作歹,那还有谁能撬开这张风雨不透、水泼不进的保护网? 张啸先生的伤春悲秋只持续了不到半分钟,这时,他们走到了走廊尽头,安娜伸手推开那扇十分厚重的桃心木大门,说道:“女皇陛下上周出外巡访,原定后天下午回来,我先带你见一见首相阁下吧。” 她刚要往里走,忽地若有所觉,回头看了一眼。张啸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发现那是一个红外探头,隐藏在天花板角落里,不留心很难注意到。 探头红光一闪,张啸心头一个咯噔,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没来由地觉得探头背后有一双眼睛正窥视着他们。 这个念头刚一探出脑袋,就被他用锤子砸回去了。张啸摇摇头,用力抹去这毫无来由的预感,扭头看向安娜:“有什么问题吗?” “不……没什么问题。”安娜挑了下嘴角,目光却不是看向张啸,而是牢牢盯住那看起来毫无异状的探头。 与此同时,镜头对面暗中窥探的两双眼睛挪了开,仿佛被那血一样的红色刺痛了。 “女皇陛下是不是失心疯了!”说话的正是方才和张啸撞了个对脸的奥朗普议员,此时背了人,他终于能把慈祥的面具扔在地上,再狠狠踩上几脚:“这搅屎棍一样的小子也招进凡尔赛,她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他的抱怨并没有得到响应,与他并肩而立的人只是略抬了抬头——那人也披着象征高级议员身份的红袍,然而年纪明显大了些,两鬓斑白,背也有些佝偻。他微微眯起眼,他那双眼睛年轻时或许也曾冷亮有神过,可惜如今上了年纪,被重重叠叠的皱纹压没一半,再这么一眯,几乎只剩两道窄缝。 他用那刀锋一线的目光穿透红外探头,和镜头彼端的首席秘书官对视了一眼。 “女皇陛下不是失心疯,她是在试探议会的反应。”老人低声说,“看来,她还没有下定决心。” 奥朗普立刻满怀希望地问:“那就是这事还有转圜的余地?我就说嘛,不过是一篇报道,无凭无据的,有什么好在意?哈布斯堡可是延续近千年的名门,那……” 老人一摆手,奥朗普议员就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捏住了脖子,没说完的话戛然而止。 “我不是说,女皇陛下还没有下定决心处置哈布斯堡家族。”似乎对同僚的脑容量很是无语,老人冷哼了一声,才慢慢续道:“我是说,陛下还没有下定决心,是否现在就和议会翻脸。” 奥朗普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哈布斯堡,堂堂帝都名门,却偏偏要和中东那帮疯子搅在一起,自己作死又能怪谁?”老人冷笑了笑,“你放弃联姻的做法很明智,等着瞧吧,这一回,哈布斯堡可是踢到铁板了。” 在两位议员就哈布斯堡家族未来的命运话题进行学术性探讨时,安娜已经领着张啸走进了首相办公厅。说是“办公厅”,这其实是一个套间改建的,进门是一个电梯间,两套直达电梯仅供女皇和首相使用。 不过这个时间,首相并不在办公室,反而是他的女秘书玛格丽特迎了出来:“首相阁下早上和经济司的官员会晤,要到十点以后才会过来,你们可能要稍等一会儿了。” 安娜笑了笑:“没关系,我也就是带张啸来认认路。” 一身职业套裙的女秘书好奇地看了张啸一眼,满眼的八卦几乎化为实质流了出来,显然是听说了这位仁兄的丰功伟绩。她正想逮着正主刨根究底一番,冷不防桌上的电话响了。 玛格丽特只能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接起来刚说了一句“凡尔赛首相办公厅”,脸色刷的就变了。她撂下电话,又迅速拨了某个分机号,用S级警报的语气急促地说:“他来了,正在下车,三分钟后到!” 听了个话音的安娜不由挑了下眉:“不是说要十点以后才到吗?” “经济司的官员路上堵车,迟到了五分钟,首相阁下不耐烦等,直接乘车回来了。”玛格丽特一脸崩溃,像只没头苍蝇一样四下乱转,“这帮蠢货,他们就不能事先找一条不堵的路线吗!” 安娜很想说一句,在这个早高峰的时段,帝都主要路段就没有不堵的。然而瞧见女秘书大有就地化身咆哮帝的迹象,她很明智地咽了回去。 首相办公厅是由原先的法王御座厅改建而成,装潢奢华自不必说,最吸引张啸的却是临墙一排电子屏幕,堪比帝都电视台的超华演播厅,屏幕从各个角度监控着凡尔赛主宫的办公区,上至各司高官,下至打杂的实习生,谁也逃不过来自首相办公厅的窥察。 此时此刻,屏幕上的文员们已经慌成了一团,七手八脚地收拾着桌上的电子文件夹,那架势看在张啸眼里,就像树林里的松鼠嗅到了凛冬来临的气息,正忙乱着搜刮地皮贮藏松果。 首相办公厅里的女秘书也没闲着。只见她一路小跑飞奔到茶水间,不多会儿托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卡布奇诺折了回来,难为她踩着一双三寸高的嘉班纳,还能奔出百米冲刺的速度。 张啸叹为观止之余,突然觉得后颈凉飕飕的,好像有双冰冷的眼睛正从背后打量着他。不知是不是心有灵犀,他刚想到这儿,电梯的自动门向两边滑开,让张啸深觉不安的源头从中走出。 女秘书抱着电子记事簿迎上去,只听那人用没有起伏波动的语气说:“我不明白,只是确认会晤时间这样简单的小事为什么都会出问题?” 女秘书有口难辩,只能连连认错:“很抱歉首相阁下,我确实已经确认过了。” “我对你无能的表现不感兴趣。”那人冷漠地说,“女皇陛下乘坐的‘擎苍一号’将于后天下午两点降落,我希望接应车驾在一点三刻准时等候在停机坪外。另外,告诉经济司的怀特司长,我不同意经济司提交的新一版农业税方案,女皇陛下不希望提高牧场税,我不知道他们是耳朵不好还是记性不好。还有,关于之前管禁‘应激性机甲’的163号法案,有六名鸽派议员投了反对票,通知他们半个小时后来办公厅见我……” 他交代这一长串时没有加标点符号,脚步和语速保持了一致,难为女秘书一边记录,一边断句,脚下还得分毫不慢地紧追在首相身侧。 几句话的功夫,他们走出了墙角的暗影,张啸终于看清了来人形貌。 事实上,这不是张啸头一回见帝国第二号人物。拜四通八达的帝国媒体网络所赐,首相阁下的影像见天在眼前晃悠,印象中,他年纪不大,有时像是刚成年,有时又像是二十出头,好像他的年龄是一段韧性极好的弹簧,拉长拉短全凭他本人喜好。 这是张啸第一次剥离了屏幕和近乎回炉重造的化装,近距离打量帝国首相。他突然发现,这个让两院议员都忌惮不已的帝国实权派人物,其实是个不折不扣的孩子。 首相的身材并不矮,几乎相当于中等身量的成年人,然而身形单薄,裹在宽大的风衣里显得很是瘦弱。他有一张素白的面孔,前额略宽,下颌稍短,虽然面无表情地绷着脸,依然绷不住两颊不甚明显的婴儿肥,也不知道每次出现在公众面前,要打多少阴影才能掩盖住。 这分明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别说成年,如果进行基因检测,恐怕连承担民事责任的年龄都没到! 在他看清首相的同时,首相分明也看见了他们,但他脚步丝毫未缓,只是在擦肩而过时吝啬地分给安娜一个眼神:“你不是跟着陛下在南美各行省巡访吗?怎么先回来了?” 安娜耸了耸肩,她好像丝毫没有面对帝国第二号人物的觉悟,就像随口敷衍着一个撒泼耍赖要糖吃的小孩:“陛下嫌我聒噪,先把我赶回来了,顺便把这小子拎回来,免得哪天不小心给人做了。” 张啸:“……” 就算是女土匪出身,说话也得顾忌一下听众和场合吧? 不过,拜她这句话所赐,年轻首相总算稍微停下了脚,分出了一点注意打量了张啸一圈。随后,他那张死水无澜的面孔略略波动了下,好像在湖心投进一粒小石子,荡起层层涟漪。 首相问:“这小子叫什么?” 安娜:“张啸。” 首相:“……” 一秒前的死水微澜瞬间升级成山雨欲来,首相脸色阴沉:“就是那根搅屎棍子?是陛下的意思吗?” 张·搅屎棍子·啸抿了下唇,本着人在屋檐下的考虑,愣是把开口和帝国第二号人物呛声的冲动强压了下去。 安娜无辜地摊了摊手:“那当然,要不是女皇陛下吩咐,我怎么会有闲心沾手这种麻烦?” 刚才还是搅屎棍子,这会儿就升级成了麻烦,一分钟内被设置了两重属性的张啸显得很无奈。 首相牵扯了下嘴角,似乎想露出一个讥诮的冷笑,然而笑到一半,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的笑容突然定格住,这么要笑不笑地勾着嘴角,怪瘆人的。 那少年问道:“哈布斯堡的事,陛下下定决心了吗?” 这一天,张啸过得相当充实,不仅来了场凡尔赛主宫一日游,见到了红袍大议员,还和传说中的帝国首相打了照面——那首相居然还是未成年! 自打见面后,张啸心里就一直颠来倒去地转着一个念头:女皇这算是非法雇用童工吗? 唔,帝国《劳动法》和《未成年人保护法》明确规定,禁止用人单位招用未满十六周岁的未成年人,文艺、体育和特种工艺单位除外。 那帝国首相……算是特种工艺吗? 直到中午吃饭,张啸还在捧着脑袋苦苦思索雇佣“未成年首相”是否违法的问题,怎料一顿饭还没消化干净,他的思考方向就不得不从“首相的合法性问题”转到“他自己的合法性问题”。 帝国历二十年二月二十二日,新出炉的凡尔赛新闻秘书官还没把工位坐热,就接到了来自帝国最高法庭的起诉状。 罪名:诽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