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历二十年,二月十五,农历正月初六。 在四百多年前的古华夏,人们还遵循着一套按月升月落计日的历法,虽说中间一度失传了,好在帝国的开国女皇不仅在生理上流着华裔的血,心理上还颇有复古情节,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翻出来这套老掉牙的历法,抖了抖灰尘,堂而皇之地挂上庙堂。 于是,除了元旦和圣诞节,人们又多了一个庆祝年头的日子,一不留神还真容易弄混。 好在帝国人民总是宽宏的,看在多一个节日意味着多一个长假的份上,他们原谅了政府的无理取闹,相当应景地挂上大红灯笼,偶尔还能听到一两下噼啪的爆破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粗制劣造的□□味。 冬季的伦敦气温不算太低,然而空气里夹带着来自北大西洋上空的水汽,无孔不入地往人衣领里钻。走在路上的行人不由缩了下脖子,把风衣兜帽拉起,整个罩在脑袋上,加快了脚步。 那人整张脸藏在兜帽的暗影里,瞧不见长相,只能从偏瘦的身形和迅捷的步伐上判断出,他年纪不大。可能是怕冷,他把双手揣在兜里,夹紧肩膀,驼背缩颈的模样活像一只瑟瑟发抖的鹌鹑。 走了没多远,那人突然若有所觉,扭头看了一眼。这一夜的云层很厚,无星无月,这一条又不是繁华路段,夹道的绿化树无精打采地垂着头,路灯像个豁了嘴的熊孩子,由着心情任意闪灭,衬着荒芜的幕景,活似乱入了恐怖片的场景地。 路人那一眼没有发觉任何不对,然而心头那股惶惑的不安并没有消失,反而越发尖锐,狠狠揪紧了他的心脏。 下一秒,路人遵循了下意识的本能,转身小跑起来,一边跑还一边回头看—— 都说夜路走多了会见到鬼,这一回,他终于看清恐慌的根源。 那是一个“人影”,裹在宽大的斗篷里,头上还戴着一副黑乌鸦似的大檐帽,整个人就是一团会移动的鬼影,往植被的暗影里一钻,天衣无缝地融为一体。若非他自己主动走出来,任路人抓瞎了眼也发现不了“他”的形迹。 而现在,“他”朝着路人的方向飞快移动过来,时速简直超出了人类奔跑速度的极限。 这是什么鬼? 路人瞬间起了一身寒毛,想也不想地拔脚狂奔,闪身钻进了一条阴狭的小巷。他在无人的巷子里一口气跑到头,才发现前面的路断了,慌乱之下居然跑进了一条死胡同。 男人倏尔转身,再想折出去已经来不及了,他听见小巷深处传来清晰的脚步声,不紧不慢,极富节奏感,第一下时还离得很远,第二下响起,声音已经清晰很多,好像那脚步声的主人无师自通了缩地功。 男人的寒毛几乎要炸开了。 脚步声响到第十下,追踪者的身形终于从巷口的阴影中显露出来。他身高接近两米,穿了一身稀奇古怪的斗篷,像一口大钟倒扣在身上,但凡可能露出的肌肤都裹得严严实实,别说长相,连性别年龄都看不出。 男人僵硬地后退了一步,这回不止寒毛,连冷汗都沿着发根滴下来了。 那“人”迈着不疾不徐的步子,慢悠悠走到离他五六步远的地方。他停下来静了片刻,好像在思忖什么,然后,稍稍抬了下戴着大檐帽的头。 有那么短短几秒,男人的心脏停跳了,他分明看见,帽檐下的暗影里,那双与他沉默对视的眼睛并不是常见的蓝色或黑色,而是闪烁着妖异的红光。赤红色的眼睛里射出一条细细的红线,锁定了男人额心。 一个冰冷的声音从斗篷里传出,每一个音节都机械地拉直,好像那宽大的斗篷下藏着的是一具无机质的死物:“锁定目标,执行截获指令。” 一时间,男人仿佛被蛇信盯住的青蛙,手脚冰凉,简直快站不住了。 “机器人”把手从斗篷中探出,借着一点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露出来的光,男人看清那确实是一只机械手,泛着冷冷的金属光泽,就像一个致命的铁箍,毫不留情地扣向咽喉——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吱呀”一下轻响,好像一扇门轻轻推开了。 紧接着,一个没有音调起伏的男人声音说:“住手。” 路人都快哭了:老兄,你没看到这玩意儿是个铁家伙吗?它就算是个声控的,也未必能和你的声波匹配啊。 眼看那只铁爪子已经捏住了他脆弱的脖子,只要轻轻一用力,就能干脆利落地把血肉之躯捏成两段,不知是那位半路杀出的大侠撞大运匹配上了声波密钥,还是路人充满怨念的脑电波影响到追踪者的控制系统。 总之,就在男人已经打好遗言腹稿时,那只冰冷的金属手腕停住了。 男人惊魂未定,狠狠喘了两口气,救命的空气流入肺中,弥补了堪堪耗尽的氧气。他总算凝聚起一点神智,扭头看去,发现原来不是撞大运,而是横刺里插进来一只手,托住了那只钢铁手臂。 那只手生得很漂亮,五指修长,指尖纤细,指甲上涂了一层均匀的蔻丹,每一片都仿佛一瓣娇柔的红蔷薇。这分明是一只女孩子的手,沿着那只手向上,从夜色深处浮凸而出的也的确是一张女性的脸。 这女孩轮廓深邃,然而黑发黑眼,又有些古华裔的影子。她穿一身黑色短夹克,黑色紧身裤搭配黑色短靴,除了一张脸,整个人几乎同夜色融为一体。 可惜,所有的努力都被那张脸打破了。 那是一张极为苍白的脸,白到没有真实感,好像镀上一层白色的膜,若是和雕塑博物馆里那些惨白的石膏像站在一起,约莫难分轩轾。 男人之所以没把她和雕塑混为一体,是因为这女孩长了一双让人一见难忘的眼睛,瞳孔类似于葡萄酒的玛瑙红色,波光潋滟,里面好像藏了另一个世界,稍不留神就会一头栽进去。 生了这么一双眼睛,但凡长相差不离些都不会太难看,何况这女孩本就是个美人胚子,明眸皓齿,相得益彰。 她那只手腕看来纤细的很,好像一截横空出世的琉璃,一碰就碎。可正是这只弱不禁风的腕子,稳稳托住了机械人的金属手臂,任“他”如何挣扎都分毫不动。 趁着这个空当,她还有闲心扭过脸,对那男人好整以暇地一笑:“早说了国会该立法规范‘应激型人工智能’的持有资格,那帮老油条吵吵了半个多世纪都没吵出个所以然来,真该把他们都揪过来,挨个被这铁家伙敲打一遍,把脑袋敲打清醒才好。” 男人没在意她说了些什么,这哥们心惊胆战地看着被她托在掌心的那只铁臂,机械人还在恪尽职守地试图完成指令,挣脱的力道推到最大,只听“喀拉”一下轻响,女孩露出的手腕赫然浮现出两道细细的裂痕。 男人:“……” 是他眼瘸了还是出现了幻觉? 女孩“啧”了一声,似乎是嫌这玩意儿挣动个没完太烦人,索性一扭一压,只听比方才更干脆利落的一下,片刻前还如磐石一般不可撼动的金属手臂居然被她活生生地掰断了。 路人:“……” 他确信自己是出现幻觉了。 女孩随手把扯下的铁臂往旁一撂,抬起穿着高跟短靴的长腿,行云流水般踹出一脚。这一回,机械人发出了惊天动地的惨嚎,尖利的警报声撕裂黑夜,金属与墙壁碰撞,撕心裂肺的动静听着就让人牙疼。 女孩及时补上一脚,直接踹爆了机械人的控制中枢。机械人登时消停下来,她这才甩甩手腕,仪态优雅的好像方才暴力破坏人工智能的只是与她共用同一个身体的孪生姐妹。 路人:“……” 他干涩地吞了口口水,不着痕迹地退后两步,拉开和这个比机械人还凶残的不明生物体的距离。 女孩踏上两步,非常生猛地暴力扯开机械人外甲,一只手硬插入胸口,摸索片刻,扯出一小块芯片来。她拿在手心掂了掂分量,转头对身后道:“点子清理干净了,扯呼?” 最先出声的男人一直站在黑暗里没露面,听到这句颇具黑道范儿的行话,不动声色地一皱眉,掉头走进黑暗里,隔着十几步远抛过来惜如金的两个字:“走吧。” 女孩懒洋洋地应了一声,在路人瞠目结舌的目光里,俯身拎起机械人扛过肩头,接近一吨的重量,她一只手就提留起来,举重若轻的架势足以令起重车汗颜。 “夜路走多了总会碰到鬼,以后晚上小心看路,别让小鬼拽了脚后跟。”女孩对路人笑了下,肩上扛着一台比她自己近乎大两倍的机甲,还能空出一只手挥了挥,“再会了。” 随后,路人便眼睁睁地看着这一男一女相继步入夜色,迅速失去了踪迹。 周遭突然安静下来,片刻前惊心动魄的一幕好像只是他的幻觉。远近无人,只有遥远的巷口传来呼啸的夜风声。直到此时,男人才逮到空隙,擦了把额上已经开始做自由落体的汗珠,摸摸口袋里的存储晶片,紧跟着那两人走出巷口,不一会儿也消失不见。 第二日,帝国各大电子报纸与网络媒体的头版,无一例外闪烁着同一个标题“与刽子手的利益输出,政府底线何在?”,还是正楷加粗,几乎闪瞎人眼。 所有这些报纸的销量加在一起,超出九百亿份。这是一个什么概念?如果把这些报纸全部印刷成纸质版,足以把帝都城淹没两轮。 随着这篇报道掀起的滔天巨浪,同样声名鹊起的,还有报道作者的名字。 ——张啸。 三天后,一石惊起千层浪的罪魁祸首来到了帝都市中心。他穿着两周前的同一套衣服,兜帽照旧拉起,脸上还戴了一副口罩,出门前特地对着镜子照了半天,确认连亲妈站在面前也认不出来,这才放心大胆地出了门。 他搭乘自助公交到了市中心,转了两趟车,在一个连站牌名都快看不清的小站下了车,闪身拐进一条不知名的小路,走了大约半个小时,东拐西拐,在一间茶室门口停了下来。 茶室大门上悬着一块只在古华夏才见过的木刻牌匾,紫楠木的底子,上面是端端正正的四个柳体大字:有间茶室。 张啸抬头看一眼茶室牌匾,又从怀里掏出一片小小的卡纸,卡片是优雅的浅金色,天然的植物纤维纹理攀爬其上,散发着淡淡的蔷薇香,左上角有一个不起眼的图章。 仔细辨认,能看出那是蔷薇花浴火盛放的图案。 帝国凡尔赛的象征。 张啸深吸了两口气,脱下兜帽,摘掉口罩,露出自己的本尊面容。然后,做完这一切,他就像是完成了仪式化的程序,昂首挺胸地走到门前。 生活在帝都城里,尤其是谁要是没听过“有间茶室”这四个字,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上流圈子里的人。 燕赵有悲歌,慷慨在秦宫。 自古繁华之地必有传奇,帝国首都也不例外。香帏风动花入楼,高调鸣筝缓夜愁,风尘深处的浓浓脂粉味固然勾人,然而帝都传说中最负盛誉的一笔,却是隔帘一曲广陵散,自此绝世不可写。 大抵豪门贵族,自诩百年名阀,总要寻点儿人事彰显身份。如那风尘滚滚、十丈软红,世族子弟自恃出身,多半不屑一顾;可如这富贵红尘深处的隐逸之地、翩翩名士风度,却能满足这帮少爷既想寻乐、又要自抬身价的心思。 哪怕在他们私心里,也只当此间主人是个身价高些的优伶罢了。 一般而言,看客捧场,戏者也会格外卖力,方是皆大欢喜,可这位高公子却与众不同。他以一手七弦琴技扬名帝都,在如今音乐制作已惯于流水线批量生产的二十五世纪,简直比帝国博物馆里的一级文物还金贵,尤以古曲广陵散名擅乐坛。 毫不夸张地说,在帝都社交圈里,要是哪家举办的沙龙能将这位高公子请到家里演奏一曲,其轰动效果绝不亚于前联邦时代的国际巨星MJ亲临演出。 不过,到目前为止,此人还没接受过哪家邀约,就算是国会议长萨塞尔博尔吉亚也不例外。 非但如此,这位高公子的傲慢怪癖,几乎和他的琴技一样出名,宁可在这僻静小巷中开一间茶室,也不愿出入豪门府邸抛头露面。偶尔兴致来时,他也会抚琴一曲供茶客清欢,只是这几率也不过一年之中寥寥两三次,且只独坐于二楼纱帷之后,绝不现身人前。 一般而言,太清高的人都不招人待见,可放在这位高公子身上却恰恰相反—此人越是不屑权势富贵,越吸引贵少爷们慕名而来,只盼能恰逢其会,得闻名士清弹一曲,幸也何如。 至此,某间茶室已成了帝国贵公子们趋之若鹜的场所,怎一个风雅了得。 只不过,张啸今天不是来闲着无聊烧钱玩,而是赴约的。他无视了茶室门口“今日休息”的牌子,抬起手敲了敲门,却只敲了一下就停住—— 反锁的大门突然从里打开。 走出来的是一个小姑娘,她穿一身怪模怪样的鹅黄衣裙,一看就不是二十五世纪的流行款式,头上扎两个丫髻,绑着红绸,末端还系了两个小小的白玉铃铛。 也难为她小小年纪,猫步走得炉火纯青,居然没让铃铛发出一丝响动。 拜张啸丰富的知识储备所赐,他一眼看出来小姑娘这一身流行于一千多年前的古华夏,学名是半臂襦裙,穿脱起码得花二十分钟,在追求效率的二十五世纪看来,弄这么一身穿上简直和浪费生命没什么两样。 小姑娘睁着一双乌溜溜的杏核眼,和张啸对视了片刻,突然脆生生地开口:“子墨子曰,人无言而不信。” 张啸:“……” 他猛地想起,那不知被谁扔进他信箱的邀请函里,除了怀里那张有着凡尔赛标识的小卡片,似乎还提到一段莫名其妙的暗语。 张啸:“……不德而不报。” 小姑娘继续对暗号:“客从何处来?” 张啸面无表情:“从来处来,往去处去。” 暗号对上了,小姑娘满意地放了行。她把茶室大门重新反锁,领着张啸上了二楼,在走廊尽头的雅室门口停下,袅袅婷婷地一屈膝:“客人已经到了。” 雅室里有人说了句什么,小姑娘垂首应了,再对张啸一屈膝,便如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地退下了。 张啸摸了摸怀里的卡片,只觉得那薄薄一张卡纸像是淬了毒,一碰就烧得手疼。他再次给自己打了打气,努力挺直了脊背,一步一步无比坚定地走进了雅室—— 然后,张啸瞠目结舌,石化在了原地。 坐在沙发上的女性站起身来,一双葡萄酒般潋滟的眼睛化成了灰张啸都能认出来。她偏头一笑:“张啸先生,又见面了。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安娜·贝拉,是凡尔赛凯瑟琳女皇的首席秘书官。” 就像半空掉下一块陨石,咣啷砸在了张啸头上,他目瞪口呆地站在那儿,彻底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