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说是不好意思,其实也不太准确。白锻并不是因为不好意思才没有问黑龙为何而来,正如她自己所想,龙是天生的强者,却隐匿在小小的白桦树林之中浅眠,被一位女子发觉。她总是认为这其中是有隐情的,卫桉很可能是在躲避什么,也许是被其他龙追杀了,才会累得在白桦林里旁若无人地睡了一觉。 在卫桉住进白锻公主府的这些日子里,他看起来却又优哉游哉,没有什么困恼的模样。白锻先前猜想卫桉许是受了伤,或是失去了龙的力量,比如无法腾空而起,所以只能睡在地上。可若真是如此,卫桉怎么会如此平静。刚刚白锻又听他说,有他在,谁也杀不了她,这种狂言得是很有底气才说得出来的,比如卫桉仍然是一条强大威武的龙。所以白锻的猜测又被自己推翻了。 其实问或不问,于两人而言都没有什么实质利害关系。白锻发现卫桉倘然自若,认为他并不是处于被追杀或者被迫害了的处境,这便放下心了,至于旁的什么卫桉的过去、卫桉的心声,她没有探究的兴趣,她本就不是个刨根问底的人。 “我也没打算知道啊。”于是白锻这样说,“因为我也不是很在意。” 白锻这句话,绝对是真情实意。她不爱探听别人的故事,哪怕她的确对卫桉有一点好奇。但卫桉似乎铁了心要自己揭开谜底,只听他说:“北海被南国与北国入侵之后,龙受了侵扰,很多都从沉睡中醒了过来,又为了地盘大打出手了。” “然后呢?”白锻对龙的习性很有兴趣,又在心里默默记着,原来龙也有争夺地盘的意识。 “北海龙王把他们都打了一顿。”卫桉说,“大家都老实了,我觉得北海乌烟瘴气,想换个地方躺一躺,但天底下的海都一般无二,东海与西海、北海都没有什么分别。所以我才到中原来瞧瞧。” 无懈可击的答案。反正白锻也不可能只身跑到北海海底去看看龙们是不是真的在打架。 白锻听了这些话,也没说什么,只是问:“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你赶我走吗?”卫桉仍是从前那种嬉皮笑脸的态度,“我大概能在这里住个几十年的吧。” 白锻不介意养着他多久,反正一条龙养起来和养一个人也没什么区别。她不再问了。她望了一眼窗户,窗外的暮色渐渐稀疏,像被东风抖落的灰尘,一会儿就沉没了。白锻想起来东苑那只警惕又娇弱的鲛女,说:“你说她要是去了那边,能干什么?” 她只用了“她”这个称呼,卫桉却一下子明白白锻在指谁。 “渔女啊。”卫桉想也不想就说,“在海边的女人,无非打鱼、卖鱼,捡贝壳和珍珠做首饰在集市卖钱……” 白锻对鲛女似乎十分上心,大概也是因为怜悯鲛女就是怜悯从前的白锻。卫桉又想起了百年前他被囚禁在南海的日子了。那些年轻姑娘们光着脚,挽着袖子在岸边捡贝壳。太阳降下去的时候,少女们的白衣变成金色。这些金色的渔女成了卫桉漫长回忆中的一部分,他也难以理解为什么会记住这些细枝末节,也许跟这些少女们的黯淡结局有关? 人类与鲛人有相似的脆弱身体,失去了鱼尾的鲛人更是与人没有什么分别。鲛女混在渔女之中,约摸不会有什么人发觉吧。 卫桉说完了他的提议,白锻又陷入了沉思,她尖尖的小脸捧在手里,双眼有某种凝固的呆滞。夕阳的暮光洒下来,在她脸上留下一道柔光的痕迹。卫桉说了一句:“我回房了。”白锻回了神才应了一句。 卫桉从房间里走出来,步履匆匆地穿过庭院里棕黄的小道,枯叶在路上铺了厚厚一层,踩在上边一声声脆响。白锻的院子里种了很多榆树和银杏,从秋天开始便开始落叶,整个院子都是金黄和棕黄色的。 卫桉说的房间其实是书房。在白锻的院子里还有几间客房,他刚来的时候,白锻给他指了一间,不过卫桉就没在那里待过。他白天看书或者到处转悠,夜里就化身成一只小小龙,因为觉得自己不占地方,公主府的柱子上、横梁上、鱼缸里、抽屉里……都曾经出现过龙萎缩乌黑的身影。他像一条蛇一样,盘踞在公主府无人的角落中,也伺察着这座府邸的全貌。 书房的门被推开了。房间里,数个高大的书架沉默地伫立着,被各类书籍塞得满满当当,一桌一椅摆在门边,墙上挂着一幅字。端正秀气的四个字,“天道酬勤”。白锻喜欢读书,这不是假话,卫桉偶尔听从宫里出来的嬷嬷们说过几嘴,据说白锻写得一手好字,在宫里读书时,先生们都很喜欢她。侍女们奉承公主,说她是个聪明好学、年轻又貌美的姑娘,又是帝王之女,没有谁会不喜欢的。 卫桉听到这句话时,不免想起白锻那张时而忧愁时而快乐的脸孔,很快他脑海里的下一幕就变成了白锻化作泡沫的模样。在阳光下咕噜咕噜消失的泡沫,像是他从前见过的,自海底裂缝中汹涌升起,在海面上被太阳晒得无影无踪的泡沫。追根究底是因为在卫桉眼中,她也是个金色的少女。 书童正拿着一只拂尘,在书架上抖着。见卫桉来了,他很快低下头,恭默守静的模样。从卫桉身旁走过,书童离开了书房,把门也带上了。 卫桉的目光在书架中穿梭着,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他打开了字典,和那本与白锻手中一模一样的书。 《驭龙术》。 书上的文字令卫桉想起了在海边被抽筋断骨的苦痛,胸口似乎还残留着被太阳曝晒皲裂的灼热感。有什么东西要顺着喉咙爬出来,被他的舌根压住了。 书童站在门前悄无声息地站了许久。在卫桉放下书之后,他穿过了走廊。很远的地方,一位老太监正在院子里踱步,他手里提着一只鸟笼。 老太监年纪很大了,黑呢帽子下,白发乱糟糟的,再往下是一张皱巴巴的白脸。太监披着一件毛绒大髦,一手提鸟笼,另一只手揣在腰间。他大概是冷极了,鼻子和脸颊都冻得通红,见书童慢吞吞地走过来,他打了个喷嚏,尖着嗓子不满道:“走快点。” 八哥在笼子里扑腾翅膀:“走快点!奸贼!奸贼!” 书童从屋子里出来,可能也被风吹得冷了,把拂尘连同双手都藏进了袖子里。他说:“他拿着蒙亚的字典和《驭龙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