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是上古遗留的神物,在约莫两千年前的古书记载之中,龙曾经频繁地出现。那个时候的人十分畏惧龙,将它们视作神的化身。到了大约距今一千年的郑朝,人们对龙有了更多的认识,畏惧也渐渐淡去了,郑朝不再将龙视作神的化身,反而将部分扰人吃人的龙称之为恶龙,前朝人对龙的供奉更是不曾沿袭了。 郑朝的《五行志》之中不乏有关于“屠龙”、“驭龙”的记载,可见当时曾经有过很长时间的人龙大战,据说郑朝皇帝的宫殿就是用龙的尸骨修建的,皇帝的龙袍是正儿八经的龙袍,从龙身上扒下来的皮做成的。随着郑朝兵败如山倒,其龙骨宫殿也被熊熊大火烧尽了。 卫桉讲完了龙与人千年来的争斗,又提了一嘴别的事情: “比较有意思的是,郑朝皇帝兵败自焚而死的那天,传说天空出现了一头黑龙。因为郑朝末代皇帝死了,黑龙哀嚎不已,火光冲天之中它久久不愿离去。” 说完卫桉合上《郑史》,打了个哈欠,他看了一下午书,有些困了:“然后它下了场雨把大火熄灭了……” 白锻听完了故事,瞪着眼睛毫不留情地拆穿了卫桉的谎话:“《郑史》全本我看过了,去年看的,压根儿就没有这段记载。《郑史》里头是有提到郑朝开国皇帝的宫殿选址,他的确是选在百年前一头死去的龙的尸骨上修筑宫殿的,也就是今天的湾州之地。末代皇帝自焚之后,也没有记载龙的出现,更不要说降雨了。” 这小丫头片子居然看完了《郑史》,还挺爱读书的。卫桉腹诽道。 公主的房间里没有几本书,也不见笔墨,想来白锻平常看书应该是待在书房里。这本《郑史》还是他从放香囊的柜子里头翻出来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和香囊放在一起。卫桉对人的历史了解不多,但他目前是一位公主府乐师,按旁人的理解,他应当擅长乐器,略识得几个字。但卫桉并不满足于此,于是他花了半天的时间把这本方砖厚的史籍看完了。他看书很快,人的文字对龙来说并不难理解。 “我说的是野史。”卫桉拍了拍厚厚的书本,板起脸反驳她,“野史懂吗?正史中不会写到的事情。契族人不会将龙为郑国皇帝哭嚎的事情写进前朝的历史里的,你知道,因为契族人自称是龙的后代。” “千年前的事情了,谁知道真的假的,”白锻笑道,“我还以为你要说你认识那头不愿意离去的龙呢。你认识他么?” 卫桉摇头:“不认识,但是如果这个传说是真的,那也不奇怪。” “为什么?”白锻说。 白锻很喜欢问问题。她是个有点天真又对外界抱有浓烈好奇心的姑娘,否则她当初就不会偷偷摸摸地踏进了白桦林之中。那一夜,在卫桉眼里,她像一只蜜蜂撞进了蜘蛛的网中。若白桦林躺着的不是卫桉而是一头恶龙,她现在也不知道尸骨何存了。 “如果传说是真的,那头黑龙大概与末代皇帝郑引有一段友谊吧。”卫桉说,“郑朝的龙也不全是恶龙。” 那头黑龙与人产生了友谊,获得了人的情感,因怜悯与悲哀而降雨。卫桉能够理解他。他自认算不得心地善良,不过对杀人这种事情没有什么兴趣,但也对别的事情没有兴趣。他活了很久,活得太久了,人的一生在他眼中不过弹指一挥间,他也走过万千河山,也见过不止一次王朝覆灭与重生,捕捉过无人之境的炫目极光,穿梭过无数次潮起潮落。从前他对人的认识仅限于海岸线上的渔人家庭,白裙长发少女们在礁石上的歌声、渔人妻子哭泣她们丧生海上的丈夫、跳海殉国的皇帝与丞相……也不知为何,卫桉看见得越多,就越对自己的生活丧失乐趣。龙的寿命很长,如无意外,他还能活很久很久,可他已经无所谓活下去了。 白锻天真无邪的邀约,成了他麻木无味的生活中一个小小的惊喜。卫桉喜欢招惹她,和她打嘴仗,这样会给他活着的感觉。他还活着,还有人在意他,需要他。 在他数千年的生命之中,白锻是他第一个接触得如此亲密的人。 所以卫桉能够理解那段野史。如果白锻死了,他也会像千年前的那头黑龙一样难过的。 “郑朝是驭龙术与屠龙术并驾而行的朝代,”白锻忽地想到了什么,她说到这里,眉头皱了起来,她看着卫桉,这头化成人形的龙,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郑朝灭亡之后,驭龙与屠龙术都渐渐失传了,奇怪的是龙也渐渐隐匿于深海之中,极少再出现于大陆的土地上叱咤风云……” “你想说什么?”卫桉疑惑道。眼前的白锻严肃地绷紧了脸,她很少有这种神情。 “我父亲是个固执的人。”白锻说,“南疆也有龙出现的传闻了,事出反常必有妖,他不会坐视不管的。我是说,他可能要做点什么,关于龙……毕竟龙的出现总是意味着王朝的垮塌。” 卫桉听她说了这些话,忍不住笑了。白锻原来是在担心他的安危——或者说担心龙的安危。皇帝是一个固执的人,他刚刚坐上王座不久,对龙这种意味不明的预兆很难说抱着什么样的态度。郑朝未灭时,屠龙术与驭龙术盛行,人们杀死不听话的恶龙,驾驭软弱的小龙,叫龙去做降雨的使者,滋润南方干涸的农田;也有人驾驭有方,将龙驯服成了战龙,在战争之中无往不利……皇帝也抱着这种驾驭真龙的心思吗?谁说得准呢。 卫桉眨了眨眼,轻松道:“你很关心龙嘛。” “龙和人之间是可以有友谊的,正如你所说的野史中郑国君与黑龙的故事。”白锻认真道,“我们不也是这样吗?既然你受了我的邀请住在了公主府,我自然要照顾你的。若是我父亲发现了你的踪迹,你就麻烦啦。” 她抱着《郑史》,正襟危坐,说着不切实际的话,真的很像个读书读得傻里傻气的小姑娘。 可卫桉说不上讨厌她。 换成别的人说这种话,他大概正眼也不会瞧吧。但他知道白锻就是如此单纯得能一眼看透的人,长着一个玲珑剔透的心。恶劣如卫桉这样的人,也忍不下心去真的捉弄她。他总是要接受她的好意的,哪怕是口头上的接受。 卫桉嬉笑着答应了她:“承蒙殿下的恩情,我若是被皇帝抓走了,你可得来救我。” “最好你永远不需要我,希望你能拥有平安喜乐的一生。”说着,白锻摇了摇头,她发髻上的蝴蝶步摇轻轻晃动着,翅膀上跳跃的午后阳光刺痛了卫桉的眼睛。 “你真是个善良的人。” 卫桉生出了一点嘲弄的心思,对白锻,也对自己。 白锻闻言毫无顾忌地笑了,她自然是听不出卫桉的心声的,也不知道卫桉此刻如何忏愧又烦恼。 卫桉在想什么呢? 卫桉被困在南海时,不经意地见证了那些礁石上歌唱的渔人少女们的一生。 她们被醉酒的父亲殴打、被赌博的丈夫卖掉、被强征民女的官员囚禁……有的女孩婚姻美满,子孙满堂,可她看起来并不快乐。 后来她们都死了,变成了海上可有可无的泡沫。 他觉得她们和白锻都长着同样良善的面孔。 看着白锻,卫桉脑海里跳过了很多想法:在这种地方她会被吃掉的,骨头渣滓都不剩,一定会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