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的身体是冷的,化成小龙时,卫桉像一只冰冷的蛇一样,就缠在白锻的手臂上。白锻撸起袖子,手指粗细的小龙盘绕着她整个手臂,就好像手上铺了一层黑色铠甲似的,在灯下反射着鳞光闪闪的金属色泽,若是别的人见了,必定要以为公主又有了新的喜好吧。 卫桉闭着眼睛,细弱的胡须在呼吸间轻轻晃动着,挠着白锻手臂的皮肤。 缩小的龙看起来比平常的龙要更可爱了一些,白锻的手指好奇地在他的背脊上拍了拍,卫桉立刻不满地哼了两声。 北海龙喜冷,怕热,鲛人的体温偏低,对卫桉来说还可以接受。他眨了眨他金色的眼眸,张开嘴巴打了个哈欠。从他的角度看,平时娇小玲珑的白锻就好像一个巨人,一个漂亮的小巨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嘴角噙着愉悦的笑容。卫桉知道她喜欢龙,就像人类宠爱猫狗一样的喜欢,不过么,他喜欢的只是龙,而不只是卫桉这头龙,现下换了一头龙过来公主的府邸,她也一样会表现得爱不释手。如此想着,卫桉又闭上了眼睛。 他问:“还不出发吗?” 白锻正要回答,正好听见了屋外侍女们的呼唤:“公主殿下,时辰已至……是时候进宫面见圣人与娘娘了……” “知道了。”白锻应了一声。 自从父亲登基之后,他们之间的关系越来越生疏。他现在成了皇帝,宫里的规矩也从前朝沿袭了下来,公主回宫,什么时辰、什么地点全都规定得整整齐齐,不允许一丝越距。进了宫,父亲白文正就坐在高高的主座上,俯视着她,说一两句中规中矩的问话。人们说这是天子的威严。可她偏偏怀念从前教她骑马射箭、放风筝温和慈祥的父亲。她是白文正唯一一个女儿,虽说不是亲生子,白锻却也曾经受过父亲的百般呵护。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每一个家人都开始变了呢?大概就是从登基那一年开始的吧。不止是白文正变了,母亲也变了,兄弟们变了,就连白锻自己也是如此,从前她天真烂漫,哪里有这么多怨言呢。 白锻早年身体还不是这样差的时候,常常被父亲带着骑马。因此她也习惯着胡服,胡服窄袖,衣摆短一些,适合女孩子们骑马运动。今天她入宫面圣,按宫里默认的规矩,她须得穿得正式一些,于是又把先前母亲从宫里赐下来的衣袍从柜子里拿出来了。她选了宽袖的绿蝶鹅黄裳,袖子很大,正好可以藏住她的秘密——她身上带着的一头小龙。 白锻又坐在梳妆台前戴首饰,取了一对绿玛瑙的耳勾、银钗,再戴两只翡翠手环,如此便够了。她戴耳环时,卫桉从她袖子里滑出来,探头探脑地在梳妆台上转悠,一头撞开了一只脂粉盒子,被脂粉呛得打了个喷嚏。 白锻抿嘴一笑:“你干什么呀?我需要梳妆,难道你也要吗?” “我就看看,”卫桉皱了皱鼻子,“今天打扮得这么漂亮?” “因为要入宫啊。”一只墨绿镯子挂上了她皓白的手腕。白锻翩然起身,行走间,钗环相碰,身上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卫桉又忙不迭缩进她的袖子里,眼角正好瞥见了镜子里白锻模糊的身影,她对镜自揽的眼神。他心想,她现在像个女人,不像个小姑娘了,女孩子好像总是能通过梳妆打扮一夜长大。他模糊地想起了从前见过的女孩子,他已经记不清她们具体的形容,卫桉眼中,人类的女孩们都长着同样的模糊面孔,娇滴滴的、年轻白皙的脸庞,不知为何,在她这惊鸿一瞥之后,这些他曾见过的女孩都渐渐浮现了另一副清晰的面容——白锻的脸。她戴着银色的发饰,绿色的耳环,神采飞扬,风华正茂。 卫桉忽然心生好奇了起来,他见过许许多多的人类,也见过数不胜数的鲛人,眼前这位实为鲛人的人族公主会有什么样的结局呢?她最后也将化作卫桉记忆里的模糊泡沫吗? 宫廷是人性最复杂的地方,高高在上的帝王、寂寞孤独的后妃、卑微而野心勃勃的皇子、沉默无言的下人和卫兵……他们把控着整个宫殿,将皇宫填充得像个扭曲的斗兽之地。 其实白锻何尝不是这些人中的一员呢?孤傲的大公主,因厌倦了宫廷斗争而离开皇宫,难道她离开了这里就和他们不一样了吗?当然不是了,她仍然是被困斗的小兽,也同时是高台上坐山观虎的主宰者之一。 “父皇,母后安康。” 白锻提着裙摆,谦逊地躬身行礼。余光里,端坐在高位之上纹丝不动的,正是她的父亲和母亲。 “起来吧。”白文正沉声道。 白锻刚支起了身子,她的母亲就道:“快坐吧。” 她父亲左手下的位置上坐下,很快就有侍女为她斟茶。白锻扶着茶盏抬起头,正好与她的父亲对视了。白文正也正在望着自己的女儿。他很久没有见到白锻了,上一回见面似乎还是中元节家宴,他为女儿与侯府世子方东恩赐了婚,祝他们婚姻美满,百年好合。他恍惚间感到白驹过隙、乌飞兔走,当年白锻与她的母亲刚刚来到白文正身边时,她还是个小小姑娘,被母亲齐氏抱在怀里,不过三四岁的模样,饿得皮包骨头,眼睛又黑又大,瞪得他心里发毛。 十三年好像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一次醉酒的大梦。他的女儿已经是个亭亭玉立的姑娘,他的儿子全都长成了身强体壮的翩翩青年。而白文正却老了。白文正四十多岁,头发却已经白了一半,脸上挂着沟壑分明的皱纹,瞧着更像是五十多岁。他的儿女有多年轻与意气风发,就有多衬出他的衰老与无能为力。 白文正叹了口气,说:“你来了,朕也很久没有见到你了。” “女儿也很久没有见到父亲了。”白锻很是惊讶。她不曾想父亲竟突然对她软和了下来,他前几次见她,都是爱答不理的模样,也不知是经历了什么事情。 “听说你前阵子和方东恩跑到海边去了?”齐氏骤然出声,打断了父女二人的沉思。她面容娇艳而严肃,嘴唇抿着,略微带一点怒气。 白锻见了,忙不迭说:“的确如此,我求他带我去瞧一瞧捕鲛人。” 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母亲的表情。齐氏听了这句话,面色不变——她在宫中也有许多年了,什么场合说什么话,做什么神情,她早就摸索了个透,否则也不能在皇后位置上坐了这样久。 “胡闹!”她说道,“海上风浪这样大,多少捕鲛的船被浪打沉了,你绝不知晓。你要是在海上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 白锻低下头,说:“我下次再也不去了。” “方东恩也是个不懂事的。”齐氏似乎还打算继续训斥下去,“他难道不知道阿锻身子骨不好吗?还带她到海上。” 她又斜睨了她的丈夫,说:“你挑的女婿!” “这可是阿锻提议的出海,你怎么怨恨起女婿来了?”白文正毫不在意地笑了笑。 齐氏摆了下手:“好吧。”看样子像是不打算再提了。 白锻这才放下心,才喝了一口茶,忽地又听他父亲提及了另一件事,叫她又胆战心惊了。 白文正说:“那头黑龙,你可有再见过它?” “不曾,”白锻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个劲地表达龙不在府上的讯息,“自从那天我见到龙之后,我带母亲去瞧,龙就不见踪影了,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噢。”白文正意味不明地长叹了一声。白锻正要把心放回去,手又碰到那盏茶,白文正接下来的话像是一个炸雷,又莫名令她毛骨悚然了起来。 他说:“你的男宠,养在府上的那个,怎么不带来让你母亲看看?” 白锻大惊失色。她手一抖,桌上的茶盏被碰倒了,茶水茶叶撒了一桌。她心烦意乱地板起脸,佯怒道:“父亲说的什么浑话?我哪里养了男宠?” 袖子里,趴伏在她手臂上的小龙动了动,像是睡梦之中翻了个身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