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昭若整个人已经沉在那张成绩单所反映出来的信息里,浮想联翩地又一次回忆起了与张行思狭路相逢的情景,对戴宇航的控诉充耳不闻。 戴宇航见宋昭若这副不成器的傻笑模样,对她彻底服气,百般慨叹地摇着头起身去了柜台。 等他拿了吸管再一转身,恰好有两个人推门进来——在四川地界,张行思一米八五的个子,实在是让人想不多看一眼都不行,而跟他一块儿的,则是班上的一个女生眭诗嘉。 戴宇航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他左前方的宋昭若,这位大姐仍然在那里一脸憨傻地看手里那张成绩单。他得提醒她,不由扬声喊道:“张行思!嘉哥!” 他这一嗓子过去,直接吓得宋昭若肩膀一缩,不过看来她也因此及时清醒了,毕竟她手上把成绩单反扣在桌面上的动作流畅无比。戴宇航忍住笑,转脸跟越发靠近柜台的张行思寒暄起来。 “吃饭啊?”张行思以非常具有中国特色的问句作为开场白。 “嗯,和朋友。”戴宇航说着,瞥了一眼宋昭若。 这会儿她倒不像刚才跟他严正交涉时那么豪情万丈了,只敢死死地垂着头,背对着他们这边,力求在张行思面前毫无存在感。 眭诗嘉顺着他的目光扭头看了一眼,然后不怀好意地笑了,问:“女朋友啊?” 她这句话问出来,像有一万头草泥马的铁蹄从戴宇航心头毫不留情地踩了过去——要是就让张行思跟着一块儿这么误会了,宋昭若不得劈了他? 他赶紧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面部肌肉,扯出一个假笑,心一横,说:“不是不是,闺蜜,闺蜜。你俩怎么一块儿过来了?” “哦,这不是月考之前我们打了个赌,第一名赚对方一顿饭,他说吃肯德基,我们就来了。”眭诗嘉看了看张行思,解释道。 戴宇航和眭诗嘉平日里关系也还不错,此刻说话也就一点儿面子也不给了:“你决定跟他赌第一名的时候,已经准备好今天的饭钱了吧?” 眭诗嘉抡起手里的帆布包就要过来打他。 戴宇航见自己成功地岔开了话题顺便还帮宋昭若套了话,也就不再多和眭诗嘉打闹,一个箭步跳开,打着哈哈回了宋昭若旁边坐下。 宋昭若仍然没敢抬头,连声音也压低了,说:“我们走吧。” “你别这么猥琐啊,”戴宇航知道宋昭若在张行思面前会怂,却没想到她能怂成这样,“那个女生是我们班眭诗嘉,你知道的吧?” 她当然知道。 宋昭若、胡自欣和戴宇航等几个人是从一中贴吧吧友发展成“闺蜜”的,而贴吧里比较活跃的另外几个人里就有眭诗嘉一个,她的ID叫“一杯新酒”,头像是时兴的欧美风图片。 人称“嘉哥”的眭诗嘉性格爽直,和班上男生都能说得上几句话,和张行思仿佛尤其能说得上话——这都是宋昭若上一个学年还和张行思隔壁班时观察出来的。 她甚至怀疑眭诗嘉也喜欢张行思,而且从刚才眭诗嘉和戴宇航的对话里听着,眭诗嘉明知道自己不具备和张行思争第一名的能力,却依然要和他立这个赌约——想到这里,她掀开被她反扣在桌上的成绩单看了看——眭诗嘉才排到第十五名,分明就是冲着请他吃饭来的。 宋昭若吃起了飞醋,但同时也对眭诗嘉十分羡慕。起码人家敢想敢做,而她连主动去让张行思认识自己的胆子都没有,连张行思的名字,都是她机缘巧合之下偷听来的。 从军训结束脱下迷彩穿上校服正式行课开始,只要宋昭若在走廊上遇到那个和她有一脚之缘的男生,就会在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看似不动声色实则拼了命地去瞄他胸牌上的名字。但直到眼睛都无法承受那种转动角度,她也只是看出了他的名字是三个字。 那会儿也还是高一刚开学没多久,某天下午课外活动的时候数学课代表拿着自己的小本子叫了许多人的名字,宣判似的说大家昨天的作业里存在问题,老师请办公室走一趟。 宋昭若也在此列。 她跟着邻座的女生磨磨唧唧了半天才磨蹭到办公室,却被眼前的阵仗给吓了一跳。数学老师的办公桌被围得水泄不通,里面除了她们朝夕相处的同学们,还有许多陌生面孔——那是14班的人,两个班的数学老师是同一位。 宋昭若不想多待,削尖了脑袋挤进了最核心的地方。从数学老师手边的一摞作业本里找出自己的,一抬头才发现,她心心念念记挂着的那位“受害人”就站在自己面前。 开学那些天,她已经摸清了数学老师的习惯。数学老师在处理完问题之后,会在备课本上记下已经来过的学生姓名,也就是说,只要宋昭若沉住气,等到她的“受害人”在她前面跟老师讨论完,她就可以知道他的名字。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那时候的宋昭若差点就要笑出声来,到办公室之前心里那股烦躁也一扫而空。她安安静静地,就像个侍童一样站在那里,等待着那个千钧一发的时机,直到他终于在她面前说出了他的名字:“张行思。” 想到这里,宋昭若又有些郁郁,终于抬起头,想去偷看一眼张行思以抚慰自己的心情。 她这一抬头,正好看见张行思和眭诗嘉端着各自的餐盘向他们走过来。眭诗嘉见宋昭若忽然抬头,主动对上了宋昭若目光,朝她一笑,说:“干脆坐一起吧。” 宋昭若没法拒绝,也客气地还以微笑,点了点头。 但这种感觉实在是不怎么好。军训时踢了张行思还跟他呛呛了那几句,宋昭若断定她自己在他那里已经挂上了号,而且可能还贴的是“不好相处”这类的标签。所以她至今只敢偷偷地喜欢他,最多最多在他身边安插了一个叫戴宇航的眼线,再不敢多靠近他一步。 所以现在让张行思坐在她斜对面,她竟然有如芒刺在背,如坐针毡。 宋昭若埋头吃着她手里的鸡肉卷,为了拖延时间,把每一口都控制得极小,咀嚼得极细,像个没牙的老太太。 戴宇航用余光瞥见了,在一旁憋笑憋得险些爆炸。 “带鱼,你不是说要去成都吗,什么时候走啊?”眭诗嘉忽然问道。 戴宇航这才管理好自己的表情,说:“就等下两点多的城际,我还没买票,去了看看的。不行就先买站台票混进去上车再补吧。” 张行思闻言,开口道:“那咱们可以一起。我也要回成都。” 他顿了顿,继而如释重负地说:“而且,我也还没买票。” 据说张行思家早几年搬去了成都,但仍然在源城上学,去年也没想着往成都考一考,仍旧读了源城一中,住读上学,逢月假才回家一次。 这次放假,别的外地同学拿到放假安排就想尽了办法出去买票,他却忙得忘记了这茬事。虽说车站进站验票还不算太严,到了车站实在没票了的话上车补票也并非完全不可行,只不过单枪匹马的去,不免还是有些心虚。 戴宇航会心一笑,说:“行啊。但是我若姐一会儿送我过去。” 打定主意要跟同样还没买票的戴宇航共进退,张行思此刻也管不了是谁要送他了,说:“行啊。也捎带着送送我吧。” 饶是宋昭若小口吃饭,也仍只差一点就被噎住——且不说戴宇航给她起的这个仿佛是“弱姐”的昵称让她无法接受,再一个,她什么时候要去送戴宇航了?怎么着就要捎带着送送张行思了? 旋即她醒过味儿来,这是戴宇航刻意在替她制造机会。然而没出息如她,有了这个机会也只怕是要弄巧成拙。 “反正也就大家一起坐个2路车过去,路上说说话不至于太无聊了而已。多送一个就多送一个吧,是吧宋昭若?”见宋昭若没反应,戴宇航甚至拿胳膊肘怼了怼她,顺便还拿手机给她发了条消息:“你自然一点啊喂!” 从种种事迹上来看,戴宇航真是鞠躬尽瘁的一个好间谍,为了她喜欢张行思这事儿操碎了心。 宋昭若啊宋昭若,勇敢一点儿,不要辜负了带鱼的拳拳心意。 “对啊,那就一块儿吧。”宋昭若在心里给自己着实打了几下气,这才抬头,只是笑容仍然有些不自然。 于是吃过了午饭,三个人又搭上2路车往火车站去——眭诗嘉没来凑这个热闹,倒是让宋昭若有些意外。 但其实眭诗嘉来不来也并没有什么区别,她一开始的想法确实没有想错,即使有了这个近距离接触张行思的机会也没用,她依然是那个三拳也打不出个屁的“宋昭怂”。 张行思和戴宇航坐在前排,她一个人坐在他们身后的座位上,不发一语。 “我记得她以前不这样啊,”张行思跟戴宇航东拉西扯了一路,终于朝后排使了个眼色,“平时看着不是那么活泼的么,她就是以前老13班那个班长吧?” 有了今天这场遭遇,提起宋昭若在张行思面前的表现,戴宇航就只想笑。 他极力忍住了自己就要冲出口的哈哈哈,说:“对,就是她,现在是3班的班长。她可能是在陌生人面前比较紧张吧。” 这个答案根本说服不了张行思,他觉得自己和她并不算陌生人,退一步讲,即使是当初真的是陌生人的时候,这姐们儿面对他也完全没一点儿紧张的样子。 宋昭若在后排密切地关注着前排的情况,张行思和戴宇航的对话她听得一清二楚,当下窘得恨不能把自己的头当成安全锤,撞开车窗玻璃跳窗而走。 想不到张行思这个浓眉大眼的也这么八卦!她确实是活泼的,可那都是在张行思看不见的地方,哪一次在学校里遇见了张行思她不是远远瞧见了他就立刻从另一边麻利地跑掉? 但他竟然也知道她背过他之后是活泼的,这是不是也意味着,他其实也有偷偷观察过她? 想到这里,宋昭若“以头抢窗”的冲动立时打消了下去,甚至抿着嘴唇笑了。 也不知道是突然从哪里借来了胆子,她往前倾了倾身子,把脸凑到前排椅背的位置,伸手戳了戳张行思的肩胛骨,问:“你认识我啊?” 张行思应着他肩胛骨上传来的轻微痛觉转过头,此时宋昭若的脸离他只有不到一把小钢尺的距离。 这么近的距离,极容易对眼。 无论是哪一种对眼,他似乎都不太喜欢。 张行思像是触电一样迅速地调转了面部的朝向,但同时也笑了笑企图掩饰这几个小动作中的尴尬气息,然后说:“我当然认识你啊。” 她当初的理直气壮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他腿上那块乌青用了小一个月才彻底消下去,他至今也仍然记得清清楚楚。 但他如果这么说,就显得小气了。 他抬起手掐了掐山根处,说:“原先你们老13班的同学说你挺厉害的,每天上课也不听讲就玩儿自己的,作业也不写,要交了就跟人借了抄——这样每次也还能考进前五。” 宋昭若感觉自己五脏爆裂几乎要吐血了。 说这话的到底是谁啊?究竟是是夸她呢还是损她呢?而且张行思这个人也还是一如既往地不会说话,但是她也无心追究,只担心这样的描述会不会导致她在他心里的形象再一次大打折扣。 她讪讪地笑着,无力地为自己辩白:“也不是……学还是要学的……抄作业也只是偶尔为之……” 她说着,越发觉得自己解释的语言过于苍白,决定放弃,又做回那只坐在张行思身后的闷葫芦。 下午一两点的阳光最是毒辣,而他们又好死不死地坐在正好被阳光照着的这一侧。阳光经过张行思侧脸的反射,映在车窗玻璃上。因此宋昭若虽然坐在后排,也可以通过光反射继续偷看张行思。 就这样静静坐着,宋昭若忽然又笑了。 这是她和他自军训不欢而散之后的首次交谈,她花了一年的时间,靠近了他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