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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她揉揉肩膀,从电脑前抬起头,书桌边灰色闹钟,指针已默默指向晚上十一点。
亦是在出门泡咖啡时才发现,母亲这夜没继续来打扰她,原只因为看剧太入神,电视都忘了关——只任由屏幕上不知不觉播到无趣的晚间新闻时段,人早蜷缩在沙发上,睡得不知天昏地暗。
她拖她不动,又怕她着凉,只得从卧室抱来一张毛毯帮忙盖上。
正准备拿遥控关掉电视,衣兜里,手机却突然震震作响。
刚一接通。
电话那头,很快传来自家师傅方记那颇具特色的公鸭嗓:“林柿!有冇看今晚翡翠台新闻?”
“翡翠台?”
她愣了愣,侧头瞄了眼屏幕,小声回复:“哦,刚写完稿,正好在看,怎么了?”
“还问怎么了?!他们还真够胆,采访根本不剪的,把明早版头直接截胡了!”
明早版头……
她听得方记声音激动,明显在为这年年终业绩心急如焚,脑海里瞬间闪过诸多近日大新闻剪影。
末了,眼神忽而一动。
霍地扭头。
“各位市民晚上好。”
电视上,随着低沉画外音,画面默默转向西九龙警局总部大厅。
镜头随即扫向位姿态端庄的女记者,露出八颗牙齿微笑,向电视机前观众点头示意。
“相信大家都已或多或少听说过,日前,本港有位英勇阿Sir,在代号‘凛冬计划’的重大行动中,为完成任务,身中三枪,仍拼死保护两名同伴突围,获警务处长嘉奖,受颁银英勇勋章及港城警察荣誉勋章。此次是他病愈后首次面对公众亮相,本台有幸第一时间联络到谢sir,进行一次专访……你好谢sir,我是Kathy。今次获颁两枚勋章,有冇话想对一直关心你情况的市民说?”
她飞快说罢,将话筒递到身旁的青年嘴边。
那人身姿笔挺,雪白警服着身,佩红色警绳绶带,同样对她颔首以示感谢。
肩上两星一杠,却显然与他过分年轻英俊的面孔形成鲜明对比——若非‘凛冬计划’的顺利完成,以无比惨烈的代价换来杰出功绩,他想必无法在仅仅二十七岁的年纪,便成为全港最年轻的高级督察,无愧于青年才俊之名。
低头简单思索过后,复才作出回应。
“首先,多谢大家关心。”
他声音低沉。
伤病未去,仍带着些微嘶哑:“住院过程中,寄来不少匿名鲜花同卡片,一切祝福我都有收到,而收获的所有荣誉,不仅在我,也在本次行动中全体二十四名警员,我代他们向市民表示感谢。同样,也希望大家能够记住所有这些英勇献身的大好青年,正是他们,付出了最年轻也最宝贵的……”
“啊!”
他话音未落。
那女记者突然惊叫一声。
未及反应,便被突然出手的他伸手一拉,退开数步远。
刚才他们正站着的位置,徒留下一滩骇人的红油漆——连围观群众都一副状况外表情。
一瞬间,林柿突然明白过来,方记那句“采访根本不剪的”到底是何用意。
因为下一秒,一段明明可以后期剪辑掉的画面,依旧呈现在如林柿般所有电视机前观众面前:一个脸上打着马赛克的丰腴妇人,径直推开摄影师,从人群中窜出,强行一把揪住了镜头里警官手臂。
她手上还沾着星星点点红色油漆。
将男人雪白警服染得斑驳脏污,口中声声泣血:“谢久霖!你还敢出来接受采访?你算什么东西?狼子野心!你知不知道我仔有多尊敬你,你明知行动有多危险……你能保护两个为什么不能保护三个,你现在光荣了,你是高级督察了,你良心能安吗!你还我的安仔来!”
“这位太太,你冷静……”
“你闭嘴!我在和他讲话。谢久霖,你看住我!当时行动之前,我做一餐饭请你们所有人吃,你当时说什么?你说‘Aunt,今次行动很有信心,你放心,安仔年纪小,我们一班同僚都会照顾他’,你怎么照顾的,你说啊!你怎么照顾的?!是,他是警察,他爸爸都是警察……但是他才二十一岁啊!他还有大好前程啊!”
她紧攥成拳的手掌,一下又一下,重重落在谢久霖胸前勋章。
记者在旁安抚,但明显拦不住人,好在一旁警署同事及时上前,左右将人拉住带离镜头前。但采访的气氛已然尽毁,连女记者的笑容都变得万分勉强,只得匆忙瞄了眼编导,得人点头过后,便将话题直接从第一问跳到最后一问,试图尽快结束访问。
“最后一个问题,谢sir——算算时间,好快就到警察冬季招募日,请问你是否有话,想对即将报考加入警队的新成员说呢?”
“……”
她捧读般念完台词,镜头终于迟来的,又一次扫向这次采访的当事人。
——在林柿的记忆中,她从没看过谢久霖这样苍白的脸。
那仿佛是从不属于他的表情——她明明记得他几乎所有的样子,桀骜的,“冷血无情”的,故意作弄时的,也有说不清的温柔时候,但唯独这一次,相隔屏幕,仿佛面对着一个全然的陌生人,所有被击溃的自尊,在这一刻,终于无法塑起他坚硬的外壳。
她甚至以为他不会再愿意回答任何一句。
然而,他还是说了。
同样是她没有想过由他口而说出的话。
他说:“如你选择成为一名警察,请你永远记得,你手中的枪为谁握,你肩上的章有多重。”
而后,他向镜头深深鞠躬。
衣领后,是一层又一层裹紧的绷带,隐隐透出血迹。
谢久霖:“我为本次行动牺牲的二十一名警员,再次向公众,及所有为此悲痛欲绝的家属,致以最深的歉意。”
*
半夜三点,许慧娴在沙发上霍然惊醒。
客厅中一片漆黑,她摸着背后密密麻麻冷汗,想起梦里正和年轻靓仔嬉戏,突然见到死了好多年的老公,吓得她拔腿就跑,跌下悬崖,顿时又冒出两手鸡皮疙瘩,忍不住对着卧室方向喊了一声:“阿柿?”
“阿柿!”
“今天这么早就睡了?”
她嘀嘀咕咕抱怨着。
左右已没了睡意,索性便直接起身,摸索着打开灯,又跑去林柿睡的次卧“查证”。
然而竟找遍整间房也没看见人,倒是挂在玄关处衣帽架上的外套和小包都“不翼而飞”,也没留张纸条通知,难道是半夜又有工作?
她挠了挠鼻尖。
看向女儿书桌上,那张早被划花了的全家福合影。
“这么晚能去哪?”她小声道,“……死丫头,走都不跟我说一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