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平妃为皇帝添了个小公主，大家都很头大。　　因为小公主一直在哭。喝奶在哭被人哄着在哭，连平妃抱着都在哭。偏偏皇上很喜欢她，因为觉得这样悲伤忧郁的心境很适合跟着自己学学诗词学学写作学学伤春感秋。　　他甚至兴致勃勃地编了一部砖头那么厚的《辰燕穆三国宫词浅谈》赐给了小公主，并嘱咐平妃：“以后朕每天晚上都来给小公主念一首。”　　小公主哭得更凶了。　　.　　2　　辰甫安并不是一个热衷搞事的皇子。他刚一出生就寄养在平妃这里，已经被皇上遗忘了七八年。所以对于小宫女“皇上添了个小公主呀殿下你要更不得宠了！”的恐吓，他显得不以为意。　　他说：“哦。”　　然后翻过身去，继续睡觉。　　小宫女正默默怒其不争，没想到辰甫安忽然问了自己一句：“那……小丫头，长得怎么样？能看吗？好看吗？”　　顿了顿，补充了一句：“怎么看？”　　.　　3　　小宫女当然不敢让辰甫安“偷偷去看”小公主。第二天辰甫安一大早就起了床，走了大半天的流程，傍晚的时候才拿着号码牌，排队去了。平妃寝殿外面长长的一串装人的车队，旁边长长的一串装奇珍异宝的车队，他前面排着个四品，后面跟着个从二品，就他一个连车马都没备，堂堂皇子，往那一站，跟个小厮似的。　　这阵仗他从来没见过。不受宠嘛。　　直到月上梢头，才轮到他进去拜访。听说小公主已经哭累了，刚睡着。辰甫安心中一喜，两手空空绕过屏风，见了平妃，刚要打打官腔道喜，却见平妃怀里那一小团东西睁开了眼睛，四下一看，盯着他这个陌生人看了看，又开始哭。　　哭得那叫一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辰甫安生怕平妃怪罪下来，仗着自己年纪小，干脆也放开了嗓子哭。一时间小小的寝殿，两个孩子的哭声此起彼伏、此消彼长、振聋发聩……　　但是才哭了没几声，平妃唤人道：“小公主吐奶了。”　　于是一屋子莺莺燕燕都手忙脚乱凑过去了。辰甫安见没人理他，只好从地上爬起来，悻悻地走了。　　.　　4　　所以除了宫宴、宫宴、宫宴，辰甫安第一次正儿八经见到自己这个妹妹，已经是一年多以后了。　　他在院子里看书，忽然有一个小人远远跑了过来。那小人跌跌撞撞的，跑两步，“啪嗒”一声摔一跤，再跑两步，再“啪嗒”一声摔一跤。幸好他一直喜欢奇花异草，院子里到处都是植物，绿油油的，摔再狠也不怎么疼。　　辰甫安抬手叫人：“把那玩意拎走。闹人。”　　小宫女一脸迟疑，吞吞吐吐回答他：“这个……殿下……恐怕不行……”　　辰甫安小脸上浮现出一点怒意：老子自己的地盘老子都管不了了吗！　　小宫女继续吞吞吐吐道：“那个……是小公主……不知道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的，奴婢觉得还是先禀明平妃娘娘……”　　听到小公主这三个字，辰甫安的脸色顿时就缓和了。他一挥手：“那你去吧。让她到这边来，我这儿种的东西厚，摔起来不疼。”　　小宫女：“……”　　辰甫安也不知道自己对这个妹妹为什么有着与生俱来的疼爱，小孩子明明都是一个样子。他聪慧早熟，第一个剖析的人就是自己。喜爱小公主，是他唯一做过没有动机的事情。——大概是因为“妹妹”这两个字一听就软软香香的，激起了他难得的保护欲？　　不过反正平妃对他一直也多有照顾，只是碍于他的母妃，不敢流于表面。他疼爱疼爱平妃所出的小公主，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平妃那边也是发现小公主不见了，正四处去找，一听说在辰甫安这里，马上派了人来接。谁料小公主在这摔上瘾了一样，临走往辰甫安身上一扑，奶声奶气地问他：“大哥哥，我以后能来你这嘛？你这儿好~摔了不疼~”　　辰甫安毫无防备，只觉淡淡乳香扑面而来，小小的身子已经扑在了自己身上，软的像没长出骨头一样，让人连碰都不忍心碰。毋论那漆黑的瞳仁、细腻的皮肤、伸不直的小爪子。辰甫安的心一下子就化了，伸出指尖在小公主细细软软的头发上轻轻一揉，答应道：“好呀。”　　这对话很私密，没人知道二皇子殿下接下来的几天为什么书都不读了，没日没夜地折腾，非要在自己院子又种了厚厚一层植物。　　甚至他成年搬出去之后，还在自己寝宫里单独辟了个花园出来。　　不过这都是后话，暂且不表。　　.　　5　　小公主被赐名池。因为“朕的大殿都要被你给哭成荷花池喽！”　　而小孩子熟起来总是很快的。小辰池天天和辰甫安厮混在一起，辰甫安为了逗她，成天上蹿下跳的，她也跟着胡闹。没几天，宫里全是乱七八糟的痕迹。　　左相方清平是个耿直的老人家，气鼓鼓地上了折子弹劾辰甫安，弹劾他“行止不端、教唆公主，有伤风化、成何体统！”　　结果被皇帝笑吟吟地驳回了：“两个小孩儿，胡闹而已，弹劾什么！何况人辰甫安才九岁……方爱卿啊，这是最近北方的折子，你来帮朕捋一捋。”　　听说方清平气得当场揪下了自己一绺胡子，好悬没直接扔陛下脸上去。自此左相大人有了新的外号：方·胡子不对称·弹劾九岁小孩儿·帮陛下捋折子·清平。　　.　　6　　辰池自小天不怕地不怕，却不知道为什么，怕极了下雨。　　又因为辰池，皇上常来平妃这里歇息。平妃夜间要侍寝，不方便照看这么个小孩子。辰池自己也极聪明，撞破了一次之后，就不敢再打扰他们二人。一旦下雨，又实在怕得不行，只好跑到辰甫安那里。　　偏偏辰甫安又过得很寒酸，辰池只好拱到他的床上去。两个小孩抵足而眠，有时候辰池撒娇，让辰甫安给她讲故事，辰甫安也都乖乖照办，睁着眼睛给她讲到半夜，第二天顶着一双乌黑乌黑的眼圈，继续领着辰池上蹿下跳。　　有时候平妃都看不下去了，呵斥了辰池几句。谁道辰甫安听了比辰池还难过，跑去平妃那可怜巴巴地说：“娘娘是不是嫌我带坏了妹妹……”　　平妃毕竟是辰甫安养母，见他自小可怜，最舍不得他伤心，连说不是。以后也再也不敢训斥辰池了，偶尔几次，都是关起门来，悄咪咪地训。　　辰池大为得意。　　.　　7　　辰甫安这个人，毕竟是主角之一，做过的事情很多。其中一条主线就是“扳倒罪恶的皇后势力洗清亡故母妃的罪名并咸鱼翻身恩宠加身”这样的杰克苏套路。　　这条主线他完成的很早，却一直留着一个疑点。　　他在十二岁那年，忽然在各宫各殿中大肆安插人手。皇后一系当时已对他深感忌惮，不敢轻举妄动。这件事曾轰动一时，各个世家都暗暗打探，以为二皇子要有大动作，却都没打听出个结果。而且直至最后皇后鸩酒都吞进了肚子，辰甫安这批人也似乎毫无作用。　　但又一直没撤。过了一两年，有人终于受不住了，挑明了去问他，毫无结果。于是又有人劝辰池去问。　　辰池并不傻，但也着实好奇，于是私下里去问了。　　结果辰甫安含笑瞥了她一眼，娓娓道来：“从前有个小傻蛋，都四五岁了，在自己家里还经常把人甩没了，然后迷路。她一迷路就紧张，一紧张就容易摔，一摔又嫌疼，一疼就爱哭。她哥哥没办法，只好叫人到处候着，万一在哪见到她一个人在哭，就过去问问，哄哄她。你说，小傻蛋是谁呀？她傻不傻呀？”　　依旧没人知道兄妹间这段对话。宫人只是啧啧称奇：小公主又闹脾气了呀，这次整整八个时辰没找二皇子说话！　　.　　8　　公正点来讲，辰甫安和辰池的父皇并不算是个明君。　　他太沉迷他的文学事业了，两个邻国打得如火如荼，他竟然抱定了主意要隔岸观火——天底下一共就三个国家！等那两个分出个胜负来，以辰台的国力，就等着被当成肥肉一口吞了吧。　　辰甫安和朝中大臣连连进言。可是甚至当年南方一个城市被屠了城，皇上也只是说：“冤有头债有主，那个将军因为这件事家族都被燕帝搞垮了，我们还能怎么样呢？”　　于是辰甫安的折子一律石沉大海，他的心算是凉到头了。他怀疑自己的父皇是隔壁派来的卧底——可是就连卧底也没有卧得这么明目张胆的！　　他进一步断言辰台要亡了。这没什么，他活得下去。但是辰池生得太晚，如果亡国，她的下场又必定很惨。于是他十五岁时决定去混江湖，混出个立足之地，然后亡国前夕把辰池带走，反正保护她一个，又不用费太大力气。　　不过他显然低估了辰池对他的依赖。他出宫的时候，辰池就一直赖在他怀里，要求他把自己也一起带出去。亏得他自幼习武，没把辰池摔了，但带她出宫这种念头，他动都不敢动。　　几年后也许他能带着辰池在外面活下来，现在是绝对不可能的。　　辰池小公主撒娇撒泼都无果，最后怒了，自己从辰甫安怀里蹦出来，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地跑回寝宫去了。　　辰甫安无奈，叫自己的心腹去御膳房特地蒸一碗蛋给她送去。他按着辰池的喜好，特地嘱托：“要蒸的嫩一点，小孩子一抿能抿碎的那种。蒸的时候碗里密密铺一层碎虾皮，免得到时候刮不干净，吃完了不好看。蒸完之后舀一小勺酱油，但别都倒进去，留个勺子底儿，潎掉。还有，千万别放葱花这等东西，挑起来怪麻烦的——别说是我让御膳房蒸的！”　　心腹记得心里直冒冷汗，不住默念重复，生怕漏了哪一点。心道平时大家都宠着小公主宠着小公主，也没见谁像自家主子这么上心啊。　　妹控真是没救了。　　.　　9　　辰池这次是真的生气了。　　以前辰甫安也外出过，但那都是公事，两个人每天一封信，信里叽叽喳喳的话从来没断过。而这次呢，辰甫安的信依旧是一天一封地往宫里飞，结果小公主连笔都不摸一下。　　宫人怕辰甫安生气，只好偷偷仿造了小公主的字迹寄出宫去。但那哪瞒得过辰甫安，没过几天，他就抱着个漂漂亮亮的小马驹回宫了。　　他回宫不面圣，而是径直去了平妃宫里。辰池果然在平妃榻上气得直打滚，结果见他来了，一骨碌站起来，呸了他一口，跺着脚就跑。　　辰甫安抱着小马驹，欣喜地想道：都气成这样了，还能胖了点，不错不错。　　.　　10　　辰池身边的人曾经被辰甫安亲自清洗过一次，现在这批人多是他的手下。所以辰池躲着他也没用。　　辰甫安命人不许声张，悄悄跑进了辰池的卧房，然后把门关上了。结果正在赌气的辰池见这家伙又来了，更气，连句话都不给辰甫安机会说，扑过去一口咬在了辰甫安脖子上。辰甫安被她咬得又疼又痒，眼泪都要下来了，还不忍心下重手推开她，只好龇牙咧嘴地倒吸凉气。　　谁知辰池咬着咬着，忽然有个什么湿漉漉的东西，在她脸上蹭了一下。　　还有气儿！是个活物！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辰池吓得不断尖叫，手快得像闪电，一巴掌把那东西甩开，嗖地蹿到自家兄长怀里疯狂蹭脸。　　过了一会，还没动静。她大着胆子睁开了眼睛，看见了忍俊不禁的辰甫安，和他先前抱在怀里的小马驹。小马驹显然是被她一巴掌拍懵了，正摇着脑袋。　　于是辰池彻底炸毛了，一把揪住辰甫安前襟，对准他耳朵扯着嗓子大叫：“辰！甫！安！！！！！”　　宫中人后来称这件事为“二皇子殿下失聪事件之始末”。　　. 　　11　　最后辰甫安留在宫里哄了小公主整整三天，他们才重归于好。　　之后每年，除了除夕和辰池生辰，辰甫安就很少回来了。连他自己成年的时候，也只是匆匆忙忙受了封，甚至拒绝了出宫开府，只是绕路去辰池那里给她送了点外面流行的小东西，像什么挂了糖浆的山楂呀，正着看和反着看图案不一样的小折扇呀，被染的花花绿绿的小鸡崽呀……反正都是些哄小孩的东西，辰池意外的很喜欢就是了。　　然后就举着剑风风火火地出宫了，听说是宫外还有个仇家没解决。　　然后又过了几年，辰台内忧外患已经难以控制了，辰甫安又风风火火地闯到前线，打算把他家小丫头捞出来。　　然后他看见辰池刚从外面回来，头上破了条口子，正往外涌血。从前那个摔疼了一点点就哭个不停的小姑娘，此刻腰板挺的笔直，一面派人回宫安抚皇上，一面调兵遣将要把刚失守的小镇夺回来。　　她身边簇拥着一群疲惫的年轻人，身上也是血迹斑斑的。其中一个一边给她包扎一边忿忿道：“要不是甘……”　　就在这时，辰池看见了辰甫安。她眼里雀跃之色一闪而过，矜持地走过来：“二哥！”　　她问：“二哥你来这里干什么？”　　辰甫安看着她，原本的念头已经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他知道辰池这些年做的事，却第一次这样直观地看到她已经不是他能轻易带走的小公主了。他伸出指尖，像小时候那样轻柔地揉了揉辰池的头顶，温和道：“二哥怕你太辛苦，来给你当军师。”　　. 　　12　　归根结底，辰甫安还是想把辰池捞走的。所以过来做个军师，他也始终带着□□，生怕有人认出他，再生出什么事端来。　　所以辰池身边有个小年轻，看他关系和辰池那么亲密，心里就很不爽。大事又不能耽误，只好挑没事的时候，沉着脸色警告他离辰池远一点。　　辰甫安觉得好笑，常常三言两语把他气得团团转，然后悠哉悠哉跑到一边喝水去。有一次小年轻实在受不了了，低声叫道：“我和辰池的事连陛下都准了的！你不要横插一脚！”　　辰甫安当然也知道，但一想到这是辰池身边的人，就想逗逗他。于是一边暗笑，一边板着脸道：“我和三殿下青梅竹马，你要是吃醋，去找三殿下说去。”　　小年轻气得鼻子都歪了，道：“那辰池不就知道我吃醋了嘛！”　　辰甫安几乎要捧腹大笑：“她知道又怎么样呢？怕自己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吃醋怪没面子的？”　　小年轻涨红了脸，不是气的，倒像是害羞：“不、不是面子！这……说给她听……这多不好意思呀……”　　辰甫安觉得有趣，把他抛到一边，去外面叫了一声：“辰池！”　　辰池马上应声而来，进了帐子，问道：“二哥，怎么了？”又一眼看见了杵在一旁的小年轻，惊奇道：“咦，子琮你怎么也在这？”　　小年轻这好像是第一次听清辰池对辰甫安的称呼，脸“腾”地一下就熟了，蚊子似的叫了一声：“二、二殿下……”就不再说话了。辰池也明白了，咳了一声，也羞得说不出话，只好半笑半嗔地照着小年轻后背拍了他一掌，又瞪了辰甫安一眼。　　不过小年轻平素就是个很开朗的少年人，这会也缓的很快，马上就红着脸拉着辰池走了。辰甫安在后面看着他们的背影，有点舍不得，但也挺满意的。　　爱屋及乌嘛，这个小妹夫还挺可爱的。　　.　　13　　有辰甫安在这，辰台灭亡的速度总算是又缓和了一点。但是辰台早八百年就大势已去了，这个连他也没办法，他只来得及把辰池救出来。　　事已至此，很多事由不得他选择。辰池消沉了一段时间，他也没有办法，只好寸步不离地守着她。就像小时候一样，他轻声细语地给她讲故事，在她哭的时候，摸摸她的头，抱一抱她——只是现在抱她，也需要避过那些男女授受不亲的地方了。　　而辰池也没有让他操心太久，很快就恢复了过来。在某一次的“二皇兄”之后，就像又打开了话匣子，虽然话没有以前多，却也格外可喜了。辰池刚刚开始和他说话的时候，辰甫安感觉每天都像做梦一样，甚至睡觉睡到一半都会惊醒，去看看辰池是不是还在那，手边摊着他白天没讲完的故事。　　然后他把辰池脸上的泪痕擦干，回去继续睡觉。　　他总觉得手指上残留的触感，还像是十几年前辰池挂着泪珠的小脸蛋，嫩嫩的，天真到不可思议。这样睡去，一梦醒来，他们好像还会回到小时候一样。　　他们会在辰甫安的小院子里醒来，一旁的小宫女宣布这次的“比谁睡的久”大赛又是小公主笑到了最后。他一回头就看见胖乎乎的小辰池，婴儿般四仰八叉地躺在那，鬓边柔软的发丝轻轻飘着，整个人被阳光照着，显得又软又甜。　　风很温柔，草地很清凉。皇宫巍峨地驻在那里，让他们永远也不长大。　　　　2017.07.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