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二章(1 / 1)江山长卷之四·池鱼首页

这一代的辰台皇室,一共有三位子嗣。  嫡长子辰甫铮,资质平平,事迹寥寥,病弱早夭。幸而死后一群成事不足的外戚们才刚堵到他母后寝宫门口,就反被二皇子一锅端了,几乎是掐着时间赶在盖棺之前帮他洗清了"暴戾狠辣,残害手足"的污名。  次子辰甫安为庶出,生母是个带罪之身,于是他刚生下来就被抱给平妃李氏抚养。此人幼年聪明绝顶,少年却顽劣不堪,甚而常年不在宫中,于江湖游荡。江湖上名头是传的山响,朝中人却只谓之纨绔膏粱。  幺女辰池,李氏所出,心思通透,有帝王胸怀。虽是个女孩,却常常跟在肃帝左右,辅佐国事,无不周全。辰台亡国之后,她也便销声匿迹了。  辰甫安由辰池的生母抚养长大,自然和她的关系非比寻常。他比辰池大了整整七岁,后来又聚少离多,在他的印象里,辰池一直是个快乐过头的小女孩,仿佛一点也不明白自己在宫里的处境,嬷嬷屡次管教,也不肯改用皇兄这一称谓。所以,当辰池轻轻叫出那一声"二皇兄"的时候,他整个人都绷紧了。他脑海里一片空白,一时找不出合适的回应。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瞬间他比小时候险些被后族推到难民刀下、比初入江湖为人所骗生死一线的时候,还要紧张的多。似乎是怕随辰台大厦倾颓已久的辰池得不到满意的回应,再度倾颓回去,他微微挺了挺后背。  "二皇兄,你说,死了的人,会像苏桥那样,在另一个世界活下去么?"  辰池说这句话的时候,原本盯着他看了一会,却渐渐泄了气,眼睛不知望向了哪里。  这是个简单的问题,标准回答是"会"。但辰甫安不敢这样潦草地回答。他想了一会,老老实实说道:"我不知道。"  辰池又没了声音。  辰甫安大着胆子,接着说下去:"我听说过很多说法,有人说死去的人会像苏桥一样来到一个仙境,遇到他生前见过所有的人;有人说他们会像睡着了一样,会在很久很久以后醒过来,和所有亲朋好友再次重逢;有人说他们的魂魄会一直守护在自己牵挂的人身边;有人说死了就是这辈子一了百了,要被鬼差带去投胎转世……我不知道哪一样是真的,所以我哪一样都不信。"  "那,二皇兄,他们是不是绝不会后悔?"  辰甫安心脏都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抓住了一样。他柔声道:"小池,关于死后的事情,我从来都是不信的。我也有过想死的时候。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去死吗?"  辰池又把目光移向他,力气吝啬的像个一毛不拔的守财奴。  "因为我想,为什么活人要用这么多的说法,去猜测死人的存在方式。原因之一肯定是因为他们自己怕死,但原因之二,我想大抵是因为人们不想让死亡引起更多的死亡。"  辰池微微睁大了眼睛,却仍然掖藏着一点力气舍不得用,因此连个字都懒得说。  "就像大皇兄死了之后——他母后虽然恨我,却还在阻止那些外戚来触怒我。我当年在她身边埋的耳朵,传回来她的一句话是‘铮儿为了你们死都死了!你们再去送命,是要他死不瞑目吗!’——小池,你看,死亡这件事,应该是推着别人活下去,而不是逼人去死的。它不是一种瘟疫,而只是……一种很苦的药而已。"  辰池又缩了缩,怀里几样东西相互碰击,发出一阵低闷的声响。她借着这阵声响,含糊说道:"那可是……这药怎么能这么苦呢……"  辰甫安对这妹妹极有耐心,答道:"因为……寻死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你看,有的人不知道死有多苦,所以,他们一遇到困难,就会想死。而‘死’这一味药,就是要让他们懂得,这个世界上,没有比死再苦的困难了。"  ……不,其实未必没有。  但辰池只是沉默了一下,便忽而对辰甫安笑了。她其实不算绝顶的美人,全靠皇室历代后妃的美貌积淀,可一笑起来,也实在是神采飞扬。再加上她已很久没有笑过,这一笑顿时显得更加亮丽了。  她像忽然回到了几年前那个无忧无虑的时候,含笑对辰甫安说道:"那我懂啦,所以我既然活下来了,就算是被他们推着活下来的——那么,我就要把当时,想和他们一起做的事情都做完啊。"  她越说眼睛越亮,里面像藏了两团灯火一样:"二皇兄,我们光复吧。"  .  辰甫安带着辰池走出通元当铺的时候,整个人都绷紧了,像是个夏日里履上薄冰的三百斤胖子。辰池真的是他的心头肉,就差安个百毒不侵的罩子,时时刻刻捧在手心里了。  这时候已经快傍晚了,阳光打在木色的柜子上,像血一样。苏敬远不知怎么睡着了,正趴在那打盹。辰池眼睛贼兮兮地一亮,就跑过去要推他起来:"嘿!敬远!你看我——"  而苏敬远已经死了。辰池手还没伸出去,就若有所感,激灵灵打了个寒战。辰甫安眼力惊人,一把拉过她,挡住她的眼睛,还没想好说辞,就听辰池一顿,欢快地开口:"没事,二皇兄,我又不是没见过死人的嘛。"说着把他的手扒下来,道:"不过这里应该是暴露了,二皇兄,你还有别的去处么?"  这和不久前的她判若两人,辰甫安盯着她,却半晌没瞧出什么不对来,只是心里隐隐生出一丝不安。他在江湖上混迹太久了,这么些年,竟然从来没见过辰池养在深宫中的这一副面孔。  方才一番对话,已经惊动了街边的野狗。那几条野狗正悄悄凑过来,眼睛里闪着饥饿凶狠的绿光。  "过来。"不由得辰甫安多想了,他不是卧床数月的辰池,他知道这样的狗饿狠了,与人斗起来都是不死不休的。他一把拽住辰池——然后反被辰池向后一拖,就又跌进暗室密道里,接着不见辰池有什么动作,机关飞快地一合,掐灭了那点外面的光。  连带着也让那几条狗失去了目标。辰甫安贴着墙仔细听了听,没听见想象里利爪挠门那恐怖渗人的声音,外面安静极了,安静到只有几声轻吠。  他遍体发凉,在外面忽然传来的倒地声和撕咬声里打了个寒战。他皱眉一看辰池,却见辰池已经走远了,正在前面等着他。  "二皇兄,你快过来,这里应该留了出去的暗道。"她语调轻快,甚至冲他招了招手,"快点,等会怕有人来了。"  他沉默着大步走过去,从辰池抱着的那一堆玩意里捡了一把小剑,就要出去。辰池眼疾手快,一把拖住他:"二皇兄!你去哪里!"  辰甫安脚步没停,拖得辰池也只得踉踉跄跄小跑起来:"苏敬远尸体怕是有点危险,我得去看看。"  "可是那些狗越聚越多,不是你三下五除二能解决的!二皇兄,你若是在这里受了伤,我们二人怕是都活不到找到下一个地方了!"  说着,辰池还试图伸出手去,夺回那把小剑。谁料顾此失彼,她一伸手,怀里七零八碎的东西掉了个一样不剩,她一慌,忙松开辰甫安俯身去捡,却见辰甫安一只手都按在了墙上,只是机关复杂,他还没完全熟悉这里,一时不能将门打开罢了。  "皇兄!"她既惊且怒,扑过去就要压倒辰甫安,"皇兄!你在干什么!"  辰甫安一身功夫,当然不会让她得手,只将她让了个空,扶住她道:"苏敬远也是我多年的朋友了,我不能让他死得、死得……这样。"  接着又道:"没事,你若是害怕,就先藏起来。我找得到你。"  辰池后退一步:"二皇兄,你不知道的……我见过这样的狗,它们根本就和当时宫里的是同一批狗、根本就是被人安排看住我们的!你会……马上穆国人就会过来了,马上他们就会过来了……马上他们就……"  话越来越低,说到一半,就没了声音。她忽而旧疾复发一样,紧紧抱住头,蹲下了。  辰甫安又惊又疑,却没法多问了,生怕她再回到之前的状态,只好牵起辰池,向她刚刚站着的地方走去。经过地上那一摊杂物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捡起辰池似乎最看中的那块令牌,试探地在她眼前晃了一下。  这一回他看的分明,辰池眼里先是露出一股强烈的信任和温柔,却转瞬就变成了恐惧和痛苦——她甚至往后激灵灵一缩,好像整个人都炸了起来。  "子琮…………"  听了这名字,辰甫安就明白了——可那个表字子琮的人大概已经死了。出发惯常不会在身边留下死人的东西的,也不愿辰池沉湎在这样的痛苦里,当下一狠心,便悄悄将令牌掷回了原地,领着辰池进了藏有暗道的房间。  若只有他一个人,他是无畏一死的。但辰池还有一个心愿,那他便不能拖着她一起死。那些野狗他不曾见过,但几个月以前,他从一片火海里救出辰池的时候,她身上确实是有着犬类的咬痕的。再看辰池那样激烈的反应,恐怕这里是真的不再安全了。  这里的暗道他也知道,但并没有走过。他担心照顾不到辰池,先将辰池推了进去,自己紧随其后。却没想到这暗道结构四通八达,最后还是辰池一把抓住他,最后才走了出去。  出口是一间寺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