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盼暗暗转了转脚踝,本以为自己的动作已十分隐晦,不想还是被晏初看个正着。她今日穿了双小小的鹿皮靴,踩在春日嫩绿的草地上,越发显得娇小可爱。晏初不着痕迹地多看了两眼,推断小姑娘大约是崴了脚,一直忍着不肯说。
谁知小姑娘下一瞬便愁眉不展,一双湿漉漉的小鹿眼睛可怜兮兮看着他,眼中满是愧疚:
“对不起,把你的衣服弄脏了。”
晏初低下头看了看,原本纤尘不染的长衫下摆处,不知何时印上了一道小小的鞋印。他这才回想起来,方才比试时小姑娘朝他踢了一脚,以躲开他的钳制。他一向爱干净,看着衣衫下摆处明晃晃的鞋印子,心中难免有几分不快。但晏初并未表露出来,嗓音带了些无波无澜的疏离:
“没关系,反倒是我,害你崴了脚。”
小姑娘扑哧一笑,整个人透着股鲜活劲儿,可爱得要命:“是我要跟你比试的,受了伤也是我自己武艺不精,怎么能怪你呢。”
“要叫大夫过来看看么?”
顾盼摇摇头。
晏初一言不发蹲下身来,查看顾盼受伤的脚踝。虽未曾学过医术,但练武受伤是在所难免的事,时间长了自然能看出一二。
“不是很严重,休息两天就好了。你尚且年幼,又是个女儿家,不必如此拼命。”
顾盼却是有些不服气:“女儿家怎么了,女儿家就不能学武了么!原以为你是个通透之人,不曾想与那些俗人一样!”
她说罢便转身离去,一瘸一拐往回走。晏初听得此话却是一怔,知晓自己略失了分寸,但也没有争辩,只是随着顾盼原路返回。顾盼走得慢,晏初便不着痕迹放缓了速度,慢吞吞跟在她身后,一步一步踩着她不太颀长的影子。
脚步在晏老将军面前停下,顾盼正儿八经的声音有些脆:“师父,徒儿已和他比试完毕。”
晏老将军知道顾盼争强好胜,生就一副不服输的性子,直说难免惹得小姑娘伤心,便折衷道:“你们二人的剑法不分伯仲,以后也可以切磋武艺,再较高低。”
顾盼替晏初打抱不平,愤愤道:“哪里有不分伯仲?明明就是他赢了。”
晏初没想到她脾气去的这么快,转眼又开始为他鸣不平。他嘴唇蠕动了一下,开口想要说些什么,最终还是归于沉默。
顾盼说罢又一瘸一拐练起剑来,晏老将军急忙出声制止:“顾盼,你这几日先待在家里养伤,伤好了再来学武,别落下病根儿,要不然你爹还不得拆了我的将军府。”
顾盼朝晏老将军端端正正行个礼,头也不回便走了,自己强忍着疼也不让下人扶。倒是晏初有些担心,望着前方怔怔站了好久,直到小姑娘拐个弯儿消失在视线里。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顾盼这样的小姑娘,明艳肆意又张扬,意气风发,无畏一切。
太过炽热,是与他完全不同的一类人。
此后十多天,晏初再没见着她。今日照例去练武场,却瞧见小姑娘穿了一件薄薄的春衫,独自一人站在练武场外围。晏初看了顾盼一眼,并没有上前搭话,脚步一转便绕了个远,自顾自往前走。
谁知小姑娘在身后大声喊他,熟稔得仿佛认识了他许久:“晏初哥哥!”
这一声便让晏初回了头,只见小姑娘朝他露出一个朝气蓬勃的笑。
视线胶着了几瞬,晏初内心泛起几丝波澜,面上倒是不显,还是一派从容温和模样:“好久不见。”
小姑娘正值换牙的年纪,说话还有些漏风,眼睛却亮得像盛满了星星:“对啊,好久不见,我可想你了。”
晏初霎时睁大了眼睛,迟疑之间不知该如何回话。小姑娘倒是心直口快,嘴里絮絮叨叨的:“我这几日卧病在床,什么也做不成,整天东想西想的,越发觉得你剑法精湛,便想着来见见你。”
“你的伤好了?”
“好得差不多了,但师父还是不许我练武,让我好全了再来。”
小姑娘说着说着竟委屈起来,闷闷踢了踢脚下的小石子。
“那你还是回家吧,父亲若知道你偷偷来此地练武,定会罚你不可。”
话说出口,晏初又有些后悔。他这样说,倒好像是自己不待见小姑娘,急着要赶她走一样。他平日极少和小孩子说话,一句话思量半天说出口,往往还是说错。但小姑娘对晏初的纠结一无所知,依旧笑的眉眼轻弯:“我今日来这里,不是为了学武。”
“那是为了什么?”
“你猜猜。”
“猜不出。”
顾盼到底是孩童心性,喜怒哀乐都明晃晃写在脸上,声音里的气急败坏也格外明显:“你都还没猜呢……”
晏初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二人便又冷了场。想着今日还要练武,晏初转身欲走,却被小姑娘拉住衣角:“我今日来这里,就是专门找你的。”
“找我?”
“我的生辰过几日便到了,兄长租了条船停靠在雁栖湖,打算游湖泛舟替我庆生。但是生辰那一日去的人就多了,不能尽兴。趁着他这几日被调去了郴州,那条船闲着也是闲着,我们趁此机会偷偷去游玩一番也不打紧。”
即使晨光熹微,晏初仍感受得到小姑娘毫不掩饰的灼灼目光,黑亮的瞳孔里映着他的小影子。白衣黑发,玉带长剑,都被小姑娘完完整整装进眼睛里。
晏初不动声色移开视线:“我今日还要练武,你自己去吧。”
小姑娘耷拉着脑袋:“一个人玩儿多没意思。”
晏初还是清清冷冷的:“又不是非我不可,你可以带着别人一起,人多也热闹。”
“可他们剑法都不如你厉害,我就想和你一起玩儿。”
晏初微微皱眉,一板一眼道:“游湖和剑法有什么必然联系么?”
“哥哥,去吧去吧!可好玩儿了!”
小姑娘故意拖着尾音撒娇,稚嫩童声带着孩子独有的柔软。一声声哥哥,叫的晏初心里有些奇妙的感觉,他不曾有过妹妹,也不知道做别人兄长该当如何。
“听说那条船是特意从江南运过来的,里面还有好些个奇珍异宝,全是我们这里没有的好东西。你就不想去看看么?”
听得这话,晏初略微犹疑不定。到底是少年心性,饶是晏初一向比同龄人成熟许多,心思也不免摇摆起来,有些抵挡不住诱惑。
小姑娘嘴角又翘了起来,理不直气也壮:“你一味推脱也没有用,这次拒绝了我,我还会变着法儿找你。好哥哥,去吧去吧!”
晏初低着头一言不发,一只手握在腰间佩剑的剑柄处,松一下,紧一下。最终还是点点头,算是默认。
顾盼欢呼雀跃一声,露出一个只有孩童才拥有的纯粹的笑。
去往雁栖湖的路并不算远,二人一前一后走在长街上,身后的影子错叠在一起。树荫不能全然挡住日头,长街上间或散落着支离破碎的光圈,二人的身影隐没在细碎光影里,明明灭灭,飘飘渺渺。
春日暖洋洋的阳光照得人神思慵懒,顾盼却没有丝毫困意,上蹿下跳闹腾得很,像只不安分的大猫。小姑娘一路蹦蹦跳跳往前走,遇见挡路的小石子便一脚踢到路边角落里,不过是些简单幼稚的小把戏,小姑娘也玩得乐此不疲,全然不理会旁人了。
晏初不远不近跟着,默默不语。
小姑娘转过身瞧着晏初,摆摆手示意他快跟上,晏初几步跃至她身侧,轻盈如尾羽拂过树梢。
一阵风起,将几缕纷飞的柳絮吹到顾盼的脸上。顾盼眯起眼睛皱了皱鼻尖,脚下一个不留神,差点被石块绊个大跟头。
“走这么急做什么。”
晏初嘴上不饶人,手却已经伸出来把小姑娘扶稳了。
风又起了,柳絮纷飞。小姑娘朝他道声谢,比方才乖巧许多,温温顺顺像只被主人驯服的兽。
但很快晏初便发觉小姑娘的安静只是假象,她只是看上了路边的糕点铺子。这只闹腾了半天的大猫饿了。
“想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