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境中走马灯似的,存续着阿楣下山以后的情景。她有一段时间几乎陷入了自暴自弃的状态,和不同的男人亲近,又学了些其他门派的术法,于“床上术”一门倒是愈发精通。后来迷上了研究上古神器和书简,费尽千辛万苦,寻到了一个小鼎,也就是尔玉手中的这个。此小鼎与当日白师父所赠的很是想象,阿楣一直贴身留着。
同时,尔玉也能看见,在幻境的另一头,白师父孤独地在桃源里待了一年又一年。他也会在溪边练剑,习惯性地去寻那一壶热茶,可手指只能触摸到风;阿澜每隔几年也会回去看他,他做的菜永远都是那几样,师徒二人总是相对无言。
又过了几年,阿楣在江湖上声名鹊起,不过更多的是对她“行为不检”的批判。那段日子,江湖上提到她,几乎都是伴随着各种桃色消息。也正是这一年,阿楣知道了自己为何无法练秘法——她的体质不是不适合,是根本地与秘法相悖,一练便玩完。
她也想回桃源去看看师父,告诉他,这么些年,她还是放不下他。可是如今她实在是没脸回去了。
又过了一年,她鼓足勇气,在某个深夜潜回了桃源,在溪边见到了他。
他还是过往的模样,沉静而深邃。桃花的花瓣落在他的长发上、肩上,还有素净的长袍上,他都没有将它们拂去。
记忆里的人还是那样温柔地、慈悲地,爱着这世间万物。
阿楣看着看着,眼圈就红了。
他还是那样高高在上的神啊,可是我已入了泥潭,再也翻不了身了。
那天阿楣离开以后,红尘相隔,又是几年。
游戏人间,醉生梦死。后来,已经开山立派的祖师奶奶阿澜找到了她,于床榻之间揪她起来,哑着嗓子道:“师父病重,回去看看他罢。”
“不可能,”阿楣嬉笑着,斩钉截铁道,“谁都能死,他不可能,世上还有人比他厉害?我不信。”
“人挨不过天命。”阿澜强压住眼泪,又问了一遍,“回不回去?”
阿楣正醉着,双眼失神,黯淡无光,她笑着摆摆手:“不回。”
最后的最后,酒醒风凉,她看到了漫天的白。
她还是不敢相信、不愿相信,直到回到了桃源。
可故人此时已成黄土一抔,已然泥销白骨。
石碑是阿澜给刻的,按照白师父的遗愿,只刻下了一朵桃花。
阿楣就远远地站着,她实在...实在是不敢走近去看,连往前一步的勇气都没有。
有些人,错过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此处幻境,也许白眉狐狸生前经常出入,所以蕴含了许多与她有关的灵气。幻境眼看要走到尽头,铜钱也呼应着,微微翕动,接受着散落下来的、如同碎片一般的灵气。
这是它的故主留在这世间的最后一点独自的痕迹了。
幻境当中,阿楣的那把木剑登时碎裂成几段,在她的泪水中,沉落在桃花溪里。
“师父...对不起。”
待在幻境中的这段时间,尔玉一直在作为一个局外人旁观着,可此刻,她却真切地感受到了撕心裂肺的疼痛。
强烈的共情。
疼。
心里疼,身体更疼。
如同正在被执行车裂,尔玉浑身上下都被剧痛左右着。她不知这痛苦从何而来,却霎时觉得世界都黯淡无光。天旋地转中,她不受控地、踉跄走到那桃花墓碑旁,跪在那里。
心更疼了。
她仿佛听到自己的声音与阿楣的声音交叠在一起。
“对不起。”
“对不起...可我真的很爱你。”
好像有无数根针同时刺入尔玉的身体,每一个毛孔都痛苦难耐。若说发声是缓解痛苦的方式,那么她此刻便是痛上加痛,因为她的嗓子如同被下了咒似的,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眼前出现了白师父的幻影,他在桃花溪边练剑。
一招,一式。
不为生,不为死。
不为输赢。
他的一生,也许在脱离了少年的意气风发以后,才逐渐明白,输赢不是全部,生死也非定局。
刀剑是渡人。
慈悲。
慈悲到看似软弱的剑法,却藏着无穷无尽的力量。
剑挑落花。
是内敛的炽热。
克制的温文。
眼前的场景一点一点,再次化作碎片。
直到白眉狐狸的最后一点灵气也散在了天地间。
一缕晨光打在尔玉苍白的脸上,仿佛经过一夜鏖战,她此刻已然脱力、大汗淋漓。铜钱剑不再躁动,反而安分地躺在关山内。
耳边渐渐有鸟鸣声,清脆悦耳。
睁开双眼,是湛蓝的天空,是翠绿的大树高冠。
直到眼前不再天旋地转,尔玉才挣扎着站起身来。此时身上的汗大约都消尽了,暖风吹过,也有些凉飕飕的。
打开关山的匣子,铜钱安然躺在其中,剑灵颇为乖顺,想来是唯一的执念已得开解。
轻抚过剑身,尔玉摇了摇头,笑叹道:“心愿了了,脾气可是小多了。”
经过这一场幻境,尔玉能明显地感受到,自己和铜钱剑灵的相融更为深入了一点,对于剑灵本身具备的灵识、更适合的剑势也更明确了些。
白师父的剑势全都由幻境复制到了铜钱内,能不能把握好这些剑势,便要看尔玉日后的造化了。
那本秘笈慢慢地与流动的空气融为一体,消散在广阔的天地间。
风拂过,恍惚有桃花花瓣,旋转零落。
就在幻境终结的那最后一刹,尔玉听见了一声低沉的叹息。
也许白眉狐狸至死都不知道,也许...只是也许,白师父也在爱着她,只是那份爱太过克制、太过隐忍,如同他的剑一样,看似古朴而易被拆招、破绽百出,可内含的却是无比强大的力量,也许最后他自己都未曾发觉。又或许是发觉的了,不然为何会在那桃花溪边一坐便良久。
不过,当年事,已经随着当年人们的相继离世而成为一段泛黄的记忆,再没有人能知道,那时候的他们,到底是怎么想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