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黑不溜秋,妙瑜乘着一顶红轿子被抬进林家大门。 和林绍棠办完天地,又被两个老嬷嬷搀着扶去了新房,但大堂的议论声仍在耳边嗡嗡响,都把新娘缺掉的右臂看在眼里。 妙瑜听得清楚却没吭一声,安静坐在床沿,红盖头披在凤冠上,满眼都是繁复细致的花纹,垂眼往下一掠,才露出一些屋内盈满喜气的景象。 她忽有些惶然,恍惚以为还是半年前的上元节。 那晚上的月亮更要清透,京城华灯初上,火树银花,人头攒动,妙瑜随家中姐妹出游,正挑灯猜谜,谈笑盈盈,不慎撞见当朝吏部侍郎胡闵。 那是个彻彻底底的纨绔子弟,家有娇妻,名声风流,起初因被撞到而脸色微愠,正挑眉叱责,瞧见妙瑜立在灯火下娇怯的模样儿,竟起色心。 后来趁姐妹们不注意,竟叫人把她拖到黑黢黢的小巷子给蒙晕了。 等妙瑜醒来,锦被底下两具躯体赤条条,四条腿交缠,男人炙热的体温还紧紧贴她的身子。 一切都晚了。 第二天妙瑜被送回家,董父捉她到祖宗牌位前。妙瑜从未见过父亲这般大的火气,亦羞愧于众目睽睽之下说出胡闵干的腌臜事儿,渐渐双目含泪,抿嘴不语。 董父已从妙瑜的神情中得知一切,额角冒出青筋,突然暴喝一声,“拿棍来!” 母亲陈氏素来对父亲怯懦喏喏,和妹妹妙宜躲在一旁垂泪,只有长姐妙宜拦着,但无济于事,若不是后来媒婆上门,身后又跟着八箱聘礼,这动静惊动父亲,真会将她打死。 媒婆进了董家大门,直道来意,竟是为胡闵来提亲,“小娘子长得这么美,虽说是为妾,有胡侍郎在谁敢欺负,嫁到阁老家小日子定过得恩恩爱爱,和和美美,说不定胡侍郎一高兴,给您这老丈人安排一个油水多的职位,您全家都有幸了不是。” 董父闻言却勃然色变。 当着众人的面,媒婆被狠狠轰出去,脸面尽失,在门外酸溜溜骂着。而门外,董父却坚信妙瑜不守贞洁,攀龙附凤,故意勾引胡闵,怒而提剑走来,脸色铁青,喝道:“孽障!你就是死了,也不能嫁到胡家!” 陈氏惊吓过度,晕倒在妹妹怀里,而长姐扑上来,想要夺走父亲手里的长剑。争执间,冰冷锐利的剑刃狠狠切开妙瑜的右肩,把整条胳膊切了下来,鲜血大股喷出来,把长姐和父亲的脸都喷红了。 妙瑜痛极晕厥,昏迷期间,胡闵得知董府上发现的一切,恼怒董父不识抬举,又厌恶妙瑜残缺,不仅将娉礼收回来,又捏造理由将董父押入北镇抚司。 谁人不知北镇抚司的名号,从前匍匐在东厂脚下,如今已是君王的耳目。 谁又不知锦衣卫指挥使褚升,帝王耳目,居朝班之首,六部尚书见了他都怕。 前年冬至大祀圜丘,圣驾出宫前往南郊,百姓倾巢而出,妙瑜挤在人群后面,踮起脚只见褚升一身大红蟒服和后脑勺。 大魏立朝时曾定下规矩,只有一品官员才能身穿蟒服。 褚升真可谓独享恩赐。 但这样的人却从骨子里坏透了,欺师灭祖,道德败坏,说到底只是圣上脚底的一条狗,让咬谁就咬谁,而谁一旦得宠了,就极力巴结。 如今胡闵父亲乃是首辅,权倾朝野,褚升看在他父亲面子上,也会给胡闵开后门。 董父在诏狱中会受到怎么非人的待遇,妙瑜不敢相信。 一家人走投无路,陈氏连续几天到胡家门口哀求,没有一点用处,回来时两腿颤颤,看到醒来苍白的妙瑜,扑上来厮打,边哭边骂,“我们董家造了什么孽,生出你这个扫把星,你自己作死还不够,还要拖累你父亲!” 她眼里满是憎恶,妙瑜简直寸心如割。她从未想到事情会到这地步,连自己的母亲都在指责她的晦气,仿佛做错事的人是她。 为救出董父,长姐甘愿给宫里的太监做小,那姓夏的太监才肯捞董父出狱,但不久,董父自刭狱中,未留下一句遗言。 或许到死都没有原谅她。 经此巨难,董家情形一丈千落,长姐沦为太□□脔,妹妹妙如至今未曾出嫁,陈氏认为是妙瑜是罪魁祸首,恨意一旦生起,便永无宁日。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陈氏拒绝与她见面,连同桌吃饭都忍受不了。 妙瑜在家中处境日益艰难,只好独自搬去后院偏远的屋舍,只有一位年迈的老嬷嬷陪着她,却也老了,整天整宿的咳嗽,有天早上没再起来过。 这年的鞭炮声中,妙瑜一个人坐在灯下吃饺子,慢慢地把全部吞进肚子,吃到一枚膈着嘴巴的饺子,眼泪忽然就冒出来了。 小时候她常看见,陈氏抱着刚出生的妹妹,亲她的脸颊,时不时抚摸她的发顶,眼里满是温柔。从那时起,妙瑜便无比渴望陈氏给的爱意,如今却要承受全部的恨意。 她忽然感到极大的不公平。 老嬷嬷死后的头年开春,一个叫林绍棠的商人敲响董家大门。 妹妹妙如羞答答地躲在陈氏背后,时不时悄悄看一下他,满脸绯红,陈氏也以为林绍棠是来求娶妙如,脸上藏不住笑意,却不想最后他竟是对妙瑜有意思。 妙如气得撕了帕子,怒气冲冲跑过来,妙瑜刚开门就被扇了耳光,当场又惊又怒,妙如又往她脸上啐了一口唾沫,恨恨骂道:“不要脸!” 董父走的这半年,陈氏心思懒理,妙如缺乏管教,这半年从未看过她一眼,眼下什么脏话都能说出口,尤其是骂自己这个亲姐姐。 妙瑜听得犹如被泼冷水,从头到脚都是凉的。 很快陈氏来了,将妙如叱责一顿,妙瑜看到屋外的陈氏两鬓苍白,神态垂老,脸上不复之前的憎恶,唯独她充满了冷漠,“出来吧,有人要见你。” 这是妙瑜第一次与林绍棠见面,他贸然上门,五官浓丽,衣着挺括,自从她出现,目光一直专注盯着她,看得妙如在陈氏身后恨恨拧帕。 从他身上挑不出一点错,可第一次见面就提出要娶妙瑜为妻,不止陈氏,连妙瑜自己都觉得纳闷,毕竟她和他从来未曾见过面。 更何况她独臂残疾,即使给人做妾也会被人嫌弃,他是个商人,重利轻义,最好面子,又怎么可能不在乎? 林绍棠却解释清楚了,说是多年前看过一幅画,画里的美人就是妙瑜,正立在灯火璀璨人流如织的背景下,双眼媚人,红唇雪肤,他一下子记进心里,以致于多年念念不忘,直到这次回京祭祖,无意探到画中美人的消息,才迫不及待上门来。 不久后,妙瑜和他订了亲事,相处中难免担忧,“如今我这残破之身,你不嫌弃?” 林绍棠含笑道:“若是嫌弃早就跑了,也不会抬这些聘礼过来。” 妙瑜偎在他怀里抿唇一笑,过了一会儿又抬头看他,“真不介意?” 林绍棠说道:“你不信我,便亲自割了我的右臂,咱们做一对残臂鸳鸯如何?” 妙瑜轻打他嘴巴,“少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林绍棠闻言一笑,将她抱紧在怀里,温温柔柔地说道:“我这辈子只要你,天底下这么多女人我只要你一个,而且我喜欢你现在的样子。” 这是妙瑜听过最甜蜜的情话,宁愿一辈子陷在他的温柔乡中,而那段时间也是她最快乐幸福的日子。 …… 离那个晚上也有半个月了,妙瑜仍历历在目,想起他细致温柔的举止,不觉心里灌满甜腻的滋味。 天渐渐黑下来,屋外喧闹如初,妙瑜独自坐在新房内,忽然有些坐立不安。 她紧张地捏着衣角,手心浸出些许热汗,另一只袖管空空荡荡,照出锦帐昏暧的红光,预想到接下来发生的事,难免还带有胡闵带给她的阴影。 顷刻屋门被推开,人从外边走进来,说话声低低响起,男人嗓音儒雅温和,不染一丝醉意,屏退了丫鬟,而后朝红帐走来了。 眼前的红盖头被挑起一角,男人映在红烛暖光的背景里,唇角含笑,眉眼俏俊。有那么一刻,妙瑜恍惚觉得,天底下再也挑不出比他还俊的儿郎。 视线越过他身后,发现屋门尚未关紧,妙瑜正想提醒他一声,林绍棠却忽然握紧她的手,紧紧地看住她。 妙瑜禁不住这种眼神,垂首低睫。 温柔的烛光底下,美人凤冠霞帔,低眉顺眼,娇娇媚媚,男人不觉眼里露出片刻痴迷的光彩。 暖红烛光映着妙瑜的脸庞,眼角似有泪光闪烁,林绍棠欲伸手拂去她颊上的泪水,最后却只把合卺酒递给了她,“喝完了这杯,咱们便是一世的夫妻,不管日后发生何事,只要你心还在我这,就没有能人拆散我们。” 妙瑜点点头,却又觉得他这话透着些许抑郁,但没有多想,便与他互相挽了手臂,将手中的合卺酒饮尽。 春宵苦短,花烛红床,妙瑜被林绍棠打抱而起放在床上,盯着艳红的帐顶,头晕目眩,忐忑不安。林绍棠拨开她衣服上的扣子,见到她这般模样儿又停下来,低头亲了亲她的脸颊,柔声道:“再忍一会儿,很快就过去了。” 妙瑜轻颔首,目光不由落在账外,红烛垂泪,满室旖旎,而门窗外似有黑影掠过,站着一个暗中偷窥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