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少珺几乎睡到午时,醒来头还是昏沉沉的,她慢慢追忆昨晚的事,又要流泪。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挣扎起来,问湮儿自己可曾失态。 兰湮道:“小姐昨晚又哭又唱,幸亏别人没听见。” 少珺松了口气,再不能允许自己这样,误了复仇大计,对不起赫连一家的知遇之恩。她整好衣冠,去见董清,为昨晚醉酒的事致了歉。用过午饭后与他一起研讨试题。董清见少珺眼皮微微浮肿,知是昨晚的事,看他不说,便也不问,只是说话更加小心了些。 少珺对最后一场的考试,慎之又慎,唯恐因悲愤落笔不当,前功尽弃。总算克制住自己,冷静的写下一篇洋洋洒洒、不媚不庸的千字之文,辞藻华而不浮,恰到好处,自己也算满意。 少珺考完,却不似前两场的兴致,两家的深仇全押在自己身上,心思十分沉重。默默回到住处,躲在屋里,含泪挥笔,写了几首诗,舒发抑郁悲伤之情。又写了几篇祭文,悼念逝去的子玉子媗、两位赫连夫人以及婉婷表妹,聊以寄托哀思,也借以缓解等待的焦虑。写毕,一一在火烛上焚烧。 又过数日,兰湮等的不耐烦,几次跑去贡院,看有无张榜。这日天刚亮,院外一片嚷声、锣声,高呼董清中了左榜第十三名举人。迎进公差,刚刚打赏完毕,又一拨人报喜,霍少珺中得左榜头名解元。立时,这不大的小院来了不少人贺喜,一门里中了两名举子,四邻虽不相熟,却也知道是这位主家的远亲,纷纷来沾点喜气儿。董清忙着招呼兰湮打赏报喜差人、又给四邻待茶。 此刻少珺喜极而泣,祝告苍天,定是亲人有灵,保佑自己拔得头筹,我霍少珺有幸入得仕途,定要血债血尝,手刃刘贼。 晚间,霍家的那位远亲又赶来祝贺,董清少珺置了酒菜答谢。董清又写了书信告知父亲和岳父,说不日就回。 少珺中了东平路考场头名解元,这在十里八乡的学子百姓中可是一件轰动的事,又兼有儒雅俊俏的品貌,在众多的学子中佼佼胜出,相比往届也无人堪比,这羡慕的眼光走哪儿承受到哪儿。 无独有偶,这届右榜的解元裴熙元也是个二十左右的年轻人,虽比不过少珺的相貌,可也是个高大倜傥的翩翩公子,父亲是路府的一名官员,也是汉人,可娶了位蒙古贵族小姐为妻,出身儒学世家,又顶了个右榜的名头,在本就报名寥寥的学子中,稳稳拿了个头名,加上他在当地显赫的家世,与少珺同样是鹤立鸡群,成了本届科考中的热门话题。 所以在发榜次日的鹿鸣宴上,少珺与熙元初见就惺惺相惜,都知少珺是寒门出身,可官宦儒学世家熏陶出的气质却让人不敢小觑,她与董清熙元三人咏歌、受礼、敬师俱都做一处,浅酌慢饮,谈笑风生,好不惬意。 饮宴快结束时,三人也都带了些酒意,董清被府衙的一名门子叫了出去,不多时便折回,拉了少珺便走,少珺不明所以,及见了门外之人才隐隐觉出家里出事了。 送信的是霍思诚乡学里最得意的弟子亦宣,这位才十六岁的少年,人和马都跑的通身是汗,焦急的情绪亦都挂在脸上,见少珺出来,就把刚才对董清说的话又复述了一遍。 原来自少珺两人走后,霍思诚就叮嘱董云不要出门,防患于未然,倒也一直平安无事。就在霍、董两家以为单家已放过此事的时候,几天前的子夜,董云卧房窗子被撬,睡梦中被一歹人施暴,她抓着把剪刀拼命挣扎反抗,惊起一家人,才保住了自己清白,这名歹徒被霍家兄弟二人捆了个结结实实。夜入私宅,强暴民女,本是送官的一件再清楚不过的案子,谁会想到能横生意外。却在当天惊到赶来的四邻中有人一口咬定是霍家新妇与人通奸,第二天就传遍了这座县城,顶着流言蜚语的霍家父子为董云竭力辩证清白,可一日之间州县府衙的官员集体失语,这件案子就变了味儿。 亦宣道:“如今这歹徒就押在县衙,可官爷说案情不明给拖着不审,霍家族里却要把霍家小娘子以族规惩办,先生让两位大哥速速回家商议。” 少珺与董清对视,不约而同猜到必是单家捣鬼,少珺叫兰湮牵马,立即就要动身。 裴熙元酒意半酣出来正寻他们,见少珺二人神情,问道:“明毓,怎么,家里出事了?” 少珺道:“家里突生变故耽搁不得,小弟就此与兄长告辞,兄长,后会有期。” 三人回到住处,匆匆收拾东西,跟着亦宣骑马出了村子,又碰上了裴熙元,这人单人独骑守在村口要随同前往。少珺最初不想让他惹事上身,却拗他不过,只得道:“既然兄长执意要去,小弟先谢过兄长的侠义之情,那就辛苦兄长一趟了。” 五人五马连夜不停的赶路,翌日巳时才赶回县城的霍宅,听霍铠媳妇说霍家的当家男人都到祠堂去了,昨日董云就被关了,怕出事霍家兄弟在门外守了一夜,今日一早就要开祠堂处置。 这霍家是五世大宗,第一世宗子乃官宦贵戚,位重德高,沿袭下来,霍思诚家已是势微力薄,若不是霍思诚尊儒施教,怕是连在族里说话的份都没有。 当少珺他们赶到时,祠堂外已挤满看热闹的人,董父与几位董家至亲无法入内,已是心急如焚,见到他们,董父一把拉住少珺,几欲落泪央求道:“小女从小遵循儒家礼教,循规蹈矩,何曾有半点违了闺训妇规,怎会做出这等龌龊之事,还请贤婿相信云儿,老朽恳求你帮着小女维护周全,绝不能毁了她的清白。”说着他身体一软,就要跪了。 少珺这桩婚姻特殊,情急下董父有些颠三倒四了。少珺急忙上前扶起他道:“岳父不可,小婿这就出面,不会让云妹受辱。” 董清心里窝火,攥着拳头冲到大门廊内,被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拦住道:“族规森严,外亲不得入内。” 少珺怕他吃亏,忙拉住他,安慰道:“兄长莫急,且等在这里,小弟一定会救出云妹的。” 裴熙元见此,知道硬闯不行,便道:“明毓先进去周旋拖延,我去县衙,看看这狗官是怎么回事。”少珺知他家世,应该不是问题,便点头答应。 祠堂内,现任族长霍安稳坐上席,左右两边是族里的三老四少们,一派煞有介事的肃穆,天道赋予他们的尊严在这一刻便都成了所谓的正人君子。少珺进去时里面正剑拔弩张,各不相让。霍家父子围在董云身边,一面护着一面争辩,即使这样,被绳索捆绑的董云跪在那儿,一家人也无计可施。 少珺对满屋的人都不认识,便先与霍思诚父子见面,由他们引见了五十开外,几缕胡须还算有些儒雅的霍安。 霍家在族里也没什么权力,可收继少珺也是经过族里认可并入了族谱的,所以霍安也慎重点头道:“哦,你如今入继霍家,就是霍族的子弟,既然你新妇做了此等淫乱之事,就是十恶不赦,你便写下休书,我们会替你做主的。” 少珺不禁冷笑道:“说她淫乱,有何为证,董云是小生刚刚娶回的娘子,岳家儒学传家,娘子家教甚严,新婚不足俩月,哪来什么奸夫,简直是莫须有的罪名。” 她的话音一落,霍安不满道:“你不用庇护,这里就有当场捉奸证人,她虽是你的妻子,可犯了七出里的第三条,淫佚乱宗的淫妇,不惩戒何以正族规、警后人。” 霍思诚与几位证人吵了许久,早已心灰,如今顾不得儒师身份,爆粗道:“他们是胡说,一个个满口雌黄,睁着眼说瞎话,我这儿媳在娘家时曾被单家逼婚,孟家庄的人都知道,难保不是单家使了银子,上下买通,诬陷良家女子。”他心里一急,不得不说了对此事的怀疑。 霍安道:“即便如此就能证明是诬陷吗?有什么证据?” 少珺看看大堂上的这伙证人,无疑是被人收买,就是连那名歹徒恐也是预谋,怕是这霍家父子也一时无法推翻。她从小熟知儒学礼法,知道对女子的歧视有多不公,却是无力扭转。心里本就因赫连一家积怨难平,如今更是气愤。再看看柔弱无辜的董云,乌发凌乱,面色苍白,泪水似是流干,只剩下红肿失神的双目,空洞的凝视地面。心里不禁又疼又怜,一阵火起,过去扶起董云,对霍铠兄弟道:“解开绳子,我们回家。” 霍铠兄弟本就窝着火,只是父亲太循规,眼下正对了心思,给董云松了绳子拉着就走。霍安脸色一变,让众人拦住去路。 少珺板着脸拱手道:“这本是小生家事,不劳各位费心,我娘子是否有错,小生自会处置。” “站住!”霍安失了颜面,哪里肯罢休,“你不过是个外继的孺子,竟然敢藐视我族的宗规,这里都是族里的长辈,哪来你说话使性的规矩,你若不尊族规,这里也就没你立足的地方。” 少珺回身义正词严道:“家规大不过国法,我娘子就是有罪,也应由衙门审理,以法取证,才可还我娘子的清白。” 正僵持间,门口一阵骚乱,裴熙元一手扯着一名穿着七品官服的人进来,这官员像是匆忙被他提来,连官服靴帽都未穿戴齐整。 霍安大声斥道:“你是何人?此处是我祖上祭祀之地,哪容外人擅自闯入?” 裴熙元手一扯,把那名官员搡到前面,说道:“各位可能也认得他是谁,柳大人,你可是这一方的父母官,你辖下的子民有冤情,你若不管不问,我可要告你个贪赃枉法之罪。” 这柳大人整着官帽,瞄了四周一眼,即便收了贿赂,他也不怨公开得罪霍董两家的人,何况这位上属官员的儿子还新晋了解元,面子也不小,看少珺与裴熙元见礼,便也猜到这位俊秀少年的身份。他怕成僵局自己不好下台,忙把二人的身份介绍给霍安道:“刚来的这位是路府裴大人的二公子,他和那位霍公子是这届科考的头名解元,这霍解元荣登榜首,你们也可引以为荣了。” “噢,好,好”霍安笑笑,把刚才的气压了压,说道:“两位解元年轻有为,日后光宗耀祖前途无量啊,是吧,呵呵。” 这一声皮笑肉不笑的呵呵,听的人身上发麻,不过却也缓解了刚才紧张的气氛。姓柳的接道:“是啊,这几日就摆宴为新晋的举子庆贺,这可是我们这一地方的大喜事。” 两人一唱一和的说着,心里也琢磨,本想帮着单家出了气,也算落了份交情,可想不到裴府公子会插手,这霍云的丈夫又成了新科解元,可就不是这么简单了。姓柳的脑子一转,息事宁人道:“霍宗主,此事以本官看来,不如大事化小,即是裴解元讲情,又是霍解元的家事,再说这位霍夫人的哥哥也是这届的举子,娘家也算是有了功名,影响事大,我看还是从轻处置吧。你看如何?” 话都说到这份上,宗族势力与官府那是既忌惮又依存的关系,霍安又怎会一意孤行得罪人情,他无奈还要咽下刚才这口气,下个台阶,便道:“既然柳大人说化小,本宗主也不是不知变通,看这女子也柔弱可怜,毕竟年轻不谙世道,不管怎样,即便一时失足也可原谅,只要霍解元不纠,那就由霍家领回自行处置,严加管教吧。” 姓柳的还加了一句道:“两位公子放心,那个无耻的歹徒本官自会秉公处置,让他再也开不了口。” 一场风雨来的快,也去的快,可霍家却难咽下这口气,这种不明不白的说法,让霍董两家这盆污水难以消弭,可以现在两家的身份,根本斗不过单家的势力,这件事也难以有什么好结果。 大多人都是事不关已慢慢散去,少珺却不甘心,难道让云儿要背负这一世不清不楚的污名? “等一下!”少珺道。众人止步,看着他不知所以。 少珺走向董云,在她耳边悄声问道:“云妹,是清白就不可玷污,你可信任兄长?” 董云抬眸,一汪泪水盈眶,轻轻点头。 少珺轻点下颌,回身对霍安道:“少珺虽然大婚,但曾发誓功名不就不足为家,如今高中解元才刚回来,因此,我与娘子一直并未圆房,可着妇人验证,小生确信我家娘子乃是清白之身,也好还她冰清玉洁之名。” 这句话也只有少珺能说出,别人怎知内情,一些抱有好心的人忙催着霍安挑了两位族中德高的家眷老妇,带董云去了侧室,少珺早就料到结果,最后结论董云仍是处子之身。 烟消云散,尽管肇事之人逍遥法外,却于董霍两家来说彻底消了心事,还了董云清名。 霍家堂屋,少珺与裴熙元董清畅饮,说到忧愤处,董清把昏君昏官骂了一顿才解气。裴熙元笑他道:“道庵兄好大的气,官场从不缺贪官,历代也不缺昏君,贪财好色,追名逐利是人之性也,能得自律几分就是好了,可不必太过介怀。” 少珺知道熙元出身官宦,对官场陋习已经见怪不怪,却也不全认同他的看法,说道:“裴兄说得倒是实情,可君轻民重的道理也是亘古不变的,明君可保江山,清官可护百姓,君走一步正道海晏河清,官走一步正道民意顺畅,反之,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甚至江山易主,民不聊生。” 熙元举着盅酒,看了少珺几眼,欣然而笑,点头赞许道:“明毓,好刚明,我一向敬重你才学,若这次京试夺魁,定是位正直好官。”他饮罢手中酒,感慨道:“不是我颓废,这风气已久,全是不可抗拒来自上面的弊端,那不是一个人力量可改变的,连我父亲也不免落俗。”他苦笑一下又道:“有时真不敢想象,假如有一天我要想做好官,还真怕要与他大义灭亲了。” 听着这番言语,少珺一时没说什么,董清却站起来为两人斟酒,说道:“行了,听你们一个个说的正气凛然的,这在以前我就是为这儿才不想做官,活的云淡风轻的怎么不好?如今就是让世道逼的,无权无势哪有活路,所以才硬着头皮应试,我可没你们这雄心大志,就当陪你们进京就是了,做官,没敢想过。” 少珺不以为然,她端起酒盅递给董清,又自满一杯,说道:“兄长可是自谦,早就听岳父说过,你平日在功名上从不上心,才两次名落孙山,这次一崛而起便晋了十三名,眼见得就是胸有才华底蕴,何以见得如此自贬,小弟敬你一杯,此次上京定不会辜负岳父嫂嫂的期盼,来,干了。” 熙元一改神情,又恢复了一贯的楚楚潇洒,举杯相邀二人同赴京都,一试身手,若能举仕,便互勉做一个对得起良心的好官。 秋深夜凉,满天繁星闪烁,少珺独立天井里,毫无睡意。一路风雨至此,亲人离散,重任在肩,尘世艰辛又耳濡目染,如今便应绝了那份闺中情思,只把自己当做跋涉仕途的须眉男子。想到此,一时竟生出一种忠义旷达的报国胸怀,决心摈除杂念,一心一意考取功名,达成所愿。 身后脚步珊珊响起,云儿抱着一床被褥经过,对少珺含羞施礼,谢过今日的搭救之恩。少珺道:“一家人不用客气,董兄刚才与我商议,担心你在家的安危,想让你与我们一起进京,只是你我夫妻是假,兄妹是真,却多有不便,不知云妹有何想法,还请直言相告。” 董云羞涩满面,幸而夜黑掩盖,她斟酌再三,小声道:“即是当初为了救我,不得已才假借婚姻,云儿岂能不懂进退,误了公子,若能一同进京,远离单家,也就不必再用夫妻身份,我与公子就以兄妹公开相称就是,想必哥哥也会同意。” 听她说的如此大方磊落,少珺倒是不好意思,这董云也是个面貌姣好的女子,婚姻虽假,可毕竟是被一个未婚男子变相拒绝,怎么说也是有违脸面。少珺点头应着,不知如何安抚,见她怀中被褥便随意搭讪道:“云妹今日受了惊吓,怎不早休息,还要忙么?” “哦,今晚裴公子和哥哥同睡一屋,我看炕上铺的单薄,裴公子是富家出身,不同于哥哥在乡下摔打过,怕他不习惯,便加床被褥软和一些。” 望着云儿的背影,少珺不由感叹,好细心温柔的女子,不知将来是要被何人消受呢。 春闱将近,腊月起,霍家媳妇和云儿就忙着赶做少珺赴京所需的衣物,霍思诚备了盘缠,少珺再三推却,最后只得收下一点不愿拂了继父的心意,其实光她从家里带出的珠宝首饰支撑用度也富富有余。那些结婚时置办的嫁妆聘礼便折換成银两让云儿带在身边。 一切备妥,启程前,董清早早赶着马车进城,车上大包小包,弄的他对着少珺好一通对媳妇的抱怨,云儿又嫌他不体谅嫂嫂。兄妹俩叮当了几句,让少珺看着直笑,这才把东西装好,与霍家大小告别。霍思诚亲自送出城门,细细叮嘱之意,让少珺心里充满一片亲人般的温暖之情。 马车迎着暖暖的朝阳,徐徐登程,他们准备先去东平与裴熙元会齐,再一同上路。 天气晴好,太阳洒下一片冬日的温暖,这让少珺不禁想起与子玉见的最后一面。那日是秋阳明艳,彩霞满天,曾和他约定天涯海角总有见面的一天。如今却是寒冬腊月,自己孤身上京,偌大天地已无他的身影。她遥望玉凤山的方向,与他诀别。此去前路坎坷,宦海茫茫,不过她坚信自己,定会无惧无悔的一路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