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雅人抓起扔在脚边的木剑。
指尖触及刀柄。
硬木的质地,陌生又熟悉。
仿佛千万次挥剑的记忆从身体某处苏醒。
古雅人按住膝盖站起来。
“如您所愿。”
绘里奈夫人满意地移开剑尖,耍了个剑花,一甩马尾,转身往庭院走。
“那就让我们母子久违地说些体己话吧,我在道场等你。”
古雅人看向绘美。
妹妹轻轻点了点下巴,默默领路。
绕过庭院的两棵樱花树,一棵是山樱花树,另一棵是白樱花树。
山樱花树长得高大,足有八九米高,花苞却秀气,藏在宽叶里。
白樱花艳丽多娇,迎风摇曳,树型却远不如邻树高大。
树一高一矮,花一大一小。
两棵樱花树互相对着,彼此守望,风一拂,仿佛枝臂都相拥缠绕,白里有红,你中有我。
倒是相得映趣。
古雅人多看了几眼,这两棵樱花树美则美矣,却和庭院的布置格格不入,美的突兀。
心中动念闪过,没多留意。
妹妹在前面领路,古雅人这才发现这座一户建内有乾坤,占地面积估计不下于一个小庄园。
庭中石路有野趣,却蜿蜒绵长。
有池塘,有鲤鱼,有石桥,有蒿子,半人高的灌丛里影影绰绰有石雕。
古雅人觉得眼熟,越往里走和风的内容越少,反而有点故乡讲究风水的小榭楼阁的味道。
道场藏在一片草野中,开放式的架阶,往里一望尽收眼底。
什么正门,什么小扉,全都没有,坦坦荡荡地露着。
绘里奈夫人盘坐在正中木道。
左手倒持木刀,刀口戳在地板上,搓动着。右肘顶着大腿,手托腮。
她歪斜着坐着,全靠木刀撑着重心。
扎起的马尾洒过肩头,柔顺地像是有缎子披在身上,发丝随微风挠着脸。
慵懒得像只享受阳光的狐狸。
“如何?”
绘里奈夫人抿着红唇,小指指尖挑出几根和嘴唇亲昵的发丝,仔细打量已经变得高大威武的儿子。
古雅人心情复杂。
这个女人
名义上是他的母亲,他的潜意识也有那种血缘亲情。
但是气质却千变万化。
一会是苛刻守矩的严母,一会是狂放野性的豪杰剑客,现在又多了随性洒脱的精灵气质。
古雅人竟觉得绘里奈用小指撩出发丝的一幕,多有少妇风情。
天知道这位四十多的欧巴桑怎么这么能折腾。
古雅人不由得想起一个人千变魔女贝尔摩德。
算算年龄,这两个人好像差不多岁数?
不会真有什么关系吧?
我和母亲的闺蜜?
这特么又不是贤者之爱的剧本!
脑袋里乱七八糟的念头层出不穷,给古雅人整不会了。
他斟酌着开口:“风景不错,布置也好嗯,心旷神怡”
绘里奈噗得一声笑了,左手一松,顺势卧倒在地板上,捂着肚子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谁问你这个了,我的小雅人居然是这么可爱的男人嘛?”
妹妹投来诧异的眼神,古雅人感觉到视线,扭头一看,妹妹又侧了侧脸,避开了哥哥的目光。
妹妹看向母亲的神情,充满无奈。
古雅人一头雾水。
好家伙,你眼睛会说话?不就是眼睛大一点,灵动一点,有神一点呃,好像确实很厉害的样子。
但是,你长嘴巴干什么的?!
说话啊!跟你敬爱的兄长大人解释一下,这是什么情况啊!
谜语人,滚粗壳!
绘里奈笑够了,爬起来,随意抹了抹脸,把散发都拨开。
“你,就只看到了风景吗?”
古雅人懵懵的表情让绘里奈哈哈大笑。
他有点无奈,这母亲怎么和之前差距这么大?人设崩了啊,指不定有点大病?
打了个哈欠,绘里奈随意道:“是不是很吃惊?”
“嗯。”
“说实话,有点失望。”
“嗯?什么意思?”
“没发现吗?你现在完全跟着我的节奏走,你原先那股子气势呢?”
“”
“全都消磨干净了吧?”
绘里奈拎着木刀,像是小女孩玩蜡笔,随手划拉着地板。
“左传有云: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故克之。”
这话绘里奈是用字正腔圆的汉语说的。
认真诵读完,绘里奈似有感叹,望了望震惊的古雅人,笑道:“我当然不是个刻板的人,不然也不会和你爸爸私奔,这一点你应该已经查到了”
“不过,应当说不全是刻板,想掌握一个有底蕴的大家族,刻板也是必要的,再有能力,他们也不会接受一个跳脱的代族长,这就是不稳重。”
“我严苛守礼是真的,苛刻对待绘美也是真的,因为她和你不一样,她要在鸠山家生存,繁复的礼仪和规矩,可以不喜欢,但不能不会。”
“怎么样,是不是这番话说出以后,你又纠结了?是不是在心里想我其实也算是个负责、用心的母亲?这么做说不定是为了绘美好?”
绘里奈双眼炯炯有神,一眨不眨地盯着古雅人。
确实。
古雅人心神动摇了一下,因为绘里奈说的有道理,也确实存在这种可能。
居深宅大族,大不易。
他对前身的身世也好,对妹妹绘美也好,都是来自血缘的一丝悸动,实际心里并没有想为她们拼死的坚定意志。与绘里奈夫人对峙,也是因为她在暗中插手,试图阻碍古雅人的计划和行动。
被人监视、安排、算计,这种感觉并不好,更何况还有来自资本、财团、大家族的一些恶臭。
这才是古雅人对抗情绪的来源。
很激烈,但并不坚定。
所以,绘里奈连消带打,压制住了古雅人的斗志,在这次见面之初到现在,隐约开始占据上风。
“从你右脚踏出车门的那一刻,战斗就开始了。”
“绘美的形象在你心里留下一颗种子,见面后你发现你的母亲我,又是这么不近人情。”
“高压引起反弹,你在我的一再打压中激起反抗情绪。”
“我顺势让你和我切磋剑道,看似让你的斗志宣泄出来完成升华,但其实你已经慢慢陷入了我的节奏。”
“绚烂夺目的樱花树,长长的石子路,荒草、石桥、水榭,无论庭院还是后院道场,都是经过特殊布置的。”
“繁华之后的荒凉,从寂寥中释然,然后营造亲近自然的氛围。”
“这一段路,不长,但也不短。”
“只要你走过,你就沉浸进去,然后慢慢沉淀,你以为你稳定了心性,实际上对我的那腔热血就已经冷了。”
“再到道场前,看到懒懒散散的我,出乎意料的形象、出乎意料的举止。”
“再加上一番貌似把爱深藏心中的母亲自我剖析的话。”
“一波三折,再三而竭。”
“你,现在还能拿起剑斩向我吗?”
古雅人下意识攥紧了刀柄,忽然长叹。
“我错了。”
“哪儿错了?”绘里奈饶有兴趣问道。
“错在不该跟着你的思路走,在茶室没能第一时间斩出第一刀,我就已经失了先手。怪不得,庭院的那两棵樱花树如此醒目。”
古雅人摇摇头,满眼复杂:“更不该静静听完你说话,你故意为我解读,反而让我不确定了。甚至怀疑刚刚的那番话是不是也都在你的算计里?是不是故意为我解释,让我惊疑、让我难以释怀?”
“一旦产生这样的怀疑,我的意志就不再凝聚了。”
“不够自信的刀,斩出也是害人害己。”
古雅人低头看了看手里握着的木刀,猛然一掷。
噗通!
木刀砸入池塘,惊得锦鲤纷纷游窜。
“哈哈!好孩子!你这是要掰回一局吗!”
绘里奈开怀大笑,欣慰地看着儿子:“不过这样还不够哦。破釜沉舟,也需要武器,你连手中的刀都丢了,还怎么赢我?”
古雅人已经完全沉稳下来。
暗道不愧是能从遍地人杰的鸠山家杀上高位,自己这位母亲心思、手腕彻彻底底压制了他。
恐怕从自己接到电话的那一刻,就已经如扑棱的飞虫,毫无防备地一点点飞向了蛛网。
但,并不是稳操胜券!
飞虫也有挣脱蛛网,重回天际的可能!
“您刚刚不是已经向我示范了吗?”
古雅人露出矜持的微笑。
“手中的刀凌厉,却哪有刺向心中的刀更为深邃、致命。”
“言辞,就是最锋利的刀。”
“你怎么知道这不是我又一个引你入瓮的算计呢?”
古雅人呼吸一窒,差点噎住。
禁止套娃!
这女人还上瘾了!
绘里奈欣赏了一番古雅人的表情,满足地在地板上滚了一圈,躺到边上,头枕着木刀。
古雅人眼角抽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