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点十五分。红豆街五号,忆·书店。
这家书店位于城郊一条老街的转角处,安静而隐秘。进门左侧是一块巨大的飘窗,窗前摆放着几排木质座椅。她正坐在其中一个位子上:黑发披肩,宝蓝色勾花针织衫,咖色毛呢格子裙,黑色麂皮短靴,细巧的淡紫色珍珠项链趴在颈部,发出微弱而又优雅的光泽。
城市流动的秋景嵌在一旁的窗框里-周末熙攘的人群中,有几个年轻人正骑着老式自行车结伴穿过,愉悦的铃声扬在车尾;街对面的那棵枫树,从她知道这个店开始就已经像现在这般古朴苍然,红叶像一块块鸡血石垂于树枝,温暖的颜色弱化了秋的萧索;右边的栗子店蛰伏了一整个夏季,重又开张,老板娘是一位慈眉善目的妇人,常年把头发盘在脑后,三三两两的人围在门口,巴望着她铲一勺热乎的栗子倒入袋中,边走边捧着吃。
她正看到一本小说的三分之二处,转动了几下脖子,合上书,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发呆。
傍晚的书店人不太多,除了收银台偶尔发出键盘的敲打声,只剩书页摩挲的声音,像树叶轻轻滑落在地面,一片又一片。离她最近的座位上坐着一位戴眼镜的中年男子,灰色高领羊毛衫,黑色皮夹克,黑色皮鞋上沾了一点泥,他左手托着下巴,神色凝重地看一本历史题材的书。翻一下书页,扶一下架在鼻梁上的眼镜,然后快速地翻到下一页。
他的斜对面坐着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正趴在一本很厚的笔记本前写着什么,时不时翻动手边的书查阅,十只手指都贴着粉色亮片,刘海整齐地贴在额头,在灯光下显出健康的光泽。
窗外的天色晦暗起来,月亮悬挂天际,像一滴暗黄的颜料晕在墨蓝的绒布上,边缘呈现出一层毛茸茸的质感。明天可能会下雨吧。一个年轻女人推着婴儿车,坐在书店前的木椅上,接着对着婴儿车做了个俏皮的表情,嘴巴嘟囔着些什么,嫣然一笑,看向身旁的男人。男人把黑色双肩包卸在椅子上,弯腰在包里翻出一个东西递给女人,女人接过手后伏在婴儿车前,耐心擦拭。男人和女人围坐在婴儿车前,目光看向同一个地方。
她看着这画面,心忽然被触动,想起曾经也和一个人有过这样一种默契。包括此时此刻选择在这家书店看书,选择坐的这个位子,都绝非偶然。
云安区红豆街五号的这家书店,离他家大约二公里距离,三站路的车程,一刻钟的时长。那天傍晚一起下班回家,去超市买了很多蔬果,打算在他家做一顿丰富的晚餐。晚高峰时期,主街上繁弦急管,城市的霓虹纷纷亮起。两人谈笑着穿过城市的烟火,一幕幕风景在身旁倒退,只有他们往同一目的前行。
路过这家书店的时候,她首先被店门口大片的绿植吸引了。尤加利、龟背叶、常春藤、绿萝……一小盆一小盆细碎的绿簇拥在一起,心形的、齿轮型的、三角形的枝叶藤蔓互相攀爬缠绕,形成一座小型植物园,在街道的飞尘里散发着清新。
他搂着她的肩,两人一起走进这片宁静的绿色。店门的铃铛声响,小屋内都是木质的书架、书桌、椅子,圆锥形的吊灯散发出暖黄的光,常春藤的叶子在半空中柔顺的垂下,小雏菊在书架一角落释放着暗香,Chet Baker的爵士乐暧昧地流淌。时间在这里变得缓慢了,好像比外面的世界滞后好些年的光景。隔着老旧的滤镜,一切都笼罩在一种温柔的回忆感中。他们约好以后周末都来这家店看书。
她热爱天马行空的幻想,她读小说,菲茨杰拉德、纪德、卡尔维诺……他热爱严谨理性的沉思,读历史和哲学,庄子、海德格尔、维特根斯坦……一个个漫长的午夜和黎明在窗外降落又升起,他们很少交流,仿佛一种天然的默契。偶尔看到什么精彩的情节,忍不住要开口和他分享,他总是做出“嘘”的手势,指了指一旁看书的客人们,然后用一种深沉温柔的眼神注视她。她经常故意和他对视,看谁先眨眼。深褐色的瞳,不染一丝污浊,清澈而专注。若你仔细凝视这颗瞳孔的最深处,会发现有一股奇异的吸引力将你拽住,让你忍不住一路探索,像从云端突然跌入刚下过雨的森林,泥土湿润,光线伸入缝隙落在苍绿的叶片上,雨滴伏在影影绰绰的光斑里,神秘又安宁。
很奇怪,这家书店总是特别安静,不知是不是大片覆盖的绿意让客人心情平缓,总之,整间店好像一只潜入深海的鲸鱼,所有人都待在它温暖的腹部,各自平稳地占据一角。它在静谧的深蓝中不知疲倦地游荡,游过冰冷的洋流,游过亘古的时间,游过沧海桑田。海平面覆上一层薄纱,一切都悄无声息。
这时,书店外陆续走进来几个打扮入时的学生,他们压抑着刚才聊天的兴奋,轻轻拉开椅子,坐下,然后又都忍不住猫着腰捂嘴笑了起来,其中一个卷发女孩的星星耳环在灯光下闪着金光。平静后,各自翻开手里的书开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