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冰感到无边无际的黑暗,但即使在这样的黑暗中,她亦时不时做些梦。也不是噩梦,倒是些她已很久没想起过的记忆。譬如年少时父母还活着时的时日,又譬如在一户人家做丫鬟时的旧事。 不知何时,她感觉被人扶起,落入一个温暖厚实的胸膛。有什么温热苦涩的液体进入她的唇瓣,滑落进胃里去,她迷迷糊糊,却一下被呛住了,硬生生睁开了眼。 苏冰的睫毛翕动着,映入眼帘的却是毫不熟悉的景象。眼前的景物因她初醒而显得朦朦胧胧,是一间从未见过的卧室,比她之前那间,精美得多。 她疑惑着睁大眼睛看去,却在这样陌生的环境里看到一张无比熟悉的脸。 燕洵?! 燕洵此时全然不似曾经的打扮。他的头发不再像燕北汉子一样扎起,而是留了一缕在脸侧,身上的衣饰清新淡雅,一点也不像他以前的装束。 “冰冰,你醒了?”燕洵看到苏冰睁开的眸子,欣喜得不知如何是好,温柔道。 苏冰揉揉自己沉重欲裂的头部。她不是还在天牢吗?她这是,昏迷多久了? “头疼就别想了,冰冰,你昏迷十五天了。”燕洵的声音十分沙哑低沉,但苏冰却感觉燕洵从来没如此温柔地说过话,“我很担心。” 苏冰想起到底发生了些什么,突然惊慌起来,抓住燕洵的手,“世子,你的伤没事吧?” “没事,我的伤已经好了。”燕洵顿时有些欣喜,他原以为,他在天牢里那样误会她,那样伤她,她醒来后会不理他,可她醒来第一件事,竟是问自己有没有事。 他的伤也不轻。那日苏冰将赵西风刺伤,赵西风的几个侍卫带着主子鼠窜走了。恰逢魏帝将他赦免,他带着昏迷不醒的冰冰来到莺歌小院。终是再抵不过疲累和重伤,也昏迷了几日。 但自他醒来这十日,他寸步不离守在苏冰身边,喂药换帕,事事亲力亲为。盯着床榻上那双憔悴的双眸时,他常常会想起九幽台上的时光,但想得最多的,却还是天牢里的经过。当冰冰倒下的那一刻,他毫不犹豫地奔去接住她。赵西风还未离开,但那一刻,他丝毫不在意自己的命运了,只想着怀中人的安好。 苏冰听到燕洵的回答,放了心。却突然反应过来自己的举止,慌忙想放下攥着燕洵手臂的手,离燕洵远些,却落进一个更为紧致的怀抱。 “冰冰,那日,是我错了,我不该误会你。”凑得这样近,苏冰都能感到燕洵炽热的心跳,她手足无措,却又感到燕洵凑得更近,将炽热的气息尽数打在她耳畔,“我不会再让你为我受伤了。” 燕洵说完,略略松手,却不放开苏冰,继续把她圈在怀里,又用手去理苏冰凌乱的发梢。苏冰感到燕洵的触碰,慌乱得用力扯出身子,连滚带爬地挪到床的另一角。“世子,还望谨言慎行。” 世子!燕洵又听到苏冰口中生疏的称呼,他大为光火。之前她拒绝他时,就是用这样疏离的称谓。而天牢里冰冰对他的呐喊,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在苏冰昏迷的十五日里,他觉得自己似乎把这辈子所有的担心和愧疚全用完了。他想着,如若她醒后恨他,那也好,至少她醒过来了,至少可以证明她心里还是有他的。而不是现在这样的,疏离与抗拒。 他坐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把苏冰拉过。又感到小小的抗拒力量。低下头看去时,正是用力推搡着他的冰冰。 苏冰愠极燕洵的“孟浪”,欲转换动作,用上双手的力气。正想要抬手时,左臂却不听任何使唤。她再用力,阵阵痛感传来,她不禁皱了皱眉。 燕洵看到苏冰紧蹙的眉头,这才想起苏冰肩胛上的伤。“你的伤还没好利落。”他满脸担心地轻握上苏冰的左臂,帮着她调整好坐姿,“放心,你若不喜欢,我不动你。” 燕洵果真言而有信,说完后帮着苏冰理了理伤口上的纱布,坐在床榻上向外挪动了些。 “魏帝赦免了我,囚我在这莺歌小院三年。” 听了燕洵此话,她不免心酸。九幽台燕家的惨状还历历在目,而他现在淡然地跟自己说着魏帝对他的发落。世子的伤,真的好的了吗? 和燕洵离得远了,苏冰的尴尬总算淡了少许。她正烦闷着这奇怪的气氛,不知说什么好。燕洵又开了口:“冰冰,以后,不会再有人欺负你。还有,别离开我了。” 苏冰听得面色更加潮红,只得道:“世子,天牢一事,是我的本分。” 苏冰正担心着燕洵会再说出什么让她不知所措的情话来,猛然间传来一声巨响让她一惊。向门外看去,竟是蚱蜢洛摔倒在地的惨状。黑色的液体从门槛溅洒得满地都是,飞出去的碗裂成几瓣,一看便知端药摔着的孩提之事。而肇事者此时正哎呦哎呦着趴在地上。 苏冰见是苏洛,着急地掀开被子起身。燕洵担心只着寝衣的苏冰,正欲拦她时,苏冰已冲到苏洛面前。苏冰伸出还算灵活的右手拉起苏洛,“都多大的人了,还能摔着。真是给燕北暗卫丢脸。” 苏冰看着起身的苏洛朝她做的鬼脸,正想发笑时,却感觉背部一阵暖意。撇过头看去,竟是燕洵正给她披上外衣。再扭头看向苏洛时,是苏洛唯恐天下不乱的表情。 苏冰连咳几声,右手拉了拉外衣,趁机让燕洵放手。“多谢世子了。” “小酥饼,听到你醒了我可高兴了。端了药就来看你。可是,药被我洒了......”苏洛一边张牙舞爪地演说着自己的心路历程,一边搀了苏冰回了床榻。 苏冰想起刚刚燕洵的言行很可能全被苏洛听去,一时间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得道:“世子,苏洛会照顾我的。您去忙吧。” 燕洵还未从苏冰醒来的欣喜中抽离出来,本想多看看自己肖想已久的人,却只能欲言又止,留下一句“那你好好休息”,慢慢走出房去。 苏洛匆忙给苏冰盖掩好被子,嗔怪道:“小酥饼,你才刚醒就别起身嘛。万一冻着了怎么好?” 苏冰瞪了她一眼,“你还知道?要不是你蠢死了我会逼不得已起身?” 苏洛眨巴着大眼睛,装出单纯无邪的样子,“好了好了,别说我啦。你不还有世子给你送衣服吗?” 刚从燕洵的“噩梦”中摆脱出来,苏冰差点没被这话呛着。“世子他,不过是为了答谢我上次救他一命罢了。” “世子他,遭此巨变。而我们,也回不去燕北了。” 苏冰疑问道:“你很想回燕北吗?” “苏岫姑姑当年说过,暗卫二十五岁就可以恢复自由身。我想回到我的家乡去。没有燕北秘府,没有世子府,我们会活得更好。” 一言不发站在门外的燕洵细细聆听,心纠成一团。她们没有秘府,没有我,是不是会无忧无虑,活得更好? 苏洛又欢快地说:“世子守了你整整十日,你总算醒过来了。我之前可担心你等不到我们恢复自由了呢。” “他,守了我十日?”苏冰蹙眉,内心千丝万缕顷刻涌动。她这么多年来的情思和寄托,她早已放弃的奢望,如今又是怎么回事? “是啊。” “我们这些孤儿,曾经是,做了暗卫后,也是见不得光的蝼蚁。”苏冰握紧苏洛的手,“以后最好的结果是,随便找个老实人嫁了,结婚生子。” 令苏冰不知的是,门外的燕洵死死攥住自己的右手,失意地站着,脑子里尽是那句“随便找个老实人嫁了,结婚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