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话的少年显然没料到会是否定回答,脸上止不住地显露出一丝黯然之色。 苏辰也略带诧异地望了他一眼。 被她清凌凌的目光盯着,沉钺抿着唇,忍住想要说实话的念头——即便是救命恩人,在不知底细的情况下,他也不能说实话。这事他做得多了,只是没想到,有朝一日他在撒谎后竟会觉得不妥。 三人相对而立,气氛如寒冬的流水,渐渐凝滞起来。 扯掉腕间布条,苏辰率先打破沉默:“回屋吧,我为你再看看伤口。” 沉钺低应一声,在床头坐稳后面不改色地脱掉中衣。线条流畅、肌肉优美的手臂和胸膛暴露在空气中,惹得少年羡慕地看了好几眼,苏辰却依旧面色平静。 白色纱布被小心剪开,牵扯着染血的皮肉。 沉钺似乎感觉不到痛楚,目光灼灼地望着苏辰。一如他所料,苏辰原本轻松的神色凝重了起来,“旧伤未愈,又添新伤……”顿了片刻,她话锋一转:“子苏,把我的银针拿来。” 半蹲在地上,扒着床头的小少年手脚麻利地从袖子中掏出一枚布包,眼睛如浇了油的火丛,蹭地一声熊熊燃烧起来。 沉钺若有所思地望着两人,问道:“这里……是哪?” 子苏少年心性,闻声嘟嘟嘴,一副骄傲得意却又理所当然的模样:“清谷啊。” 心中一凛,沉钺紧绷的姿态却瞬间放松几分。 传闻中,卫代两国交界之地,有一世外桃源,安宁自在,名为清谷。战乱中不少人慕名而去,却大多铩羽而归。 人人都说,清谷中居住的都是神仙般的人物,更为夸张的,还说清谷医者都有着生死人、肉白骨的精湛医术。没想到……竟是清谷中人救了他。 想到方才在门外看到的安乐环境,沉钺目露恍惚之色,却在下一刻险些痛呼出声。 一股尖锐的刺痛自胸口处扩散,刮骨抽筋般令他额头立刻滚下汗来。牙齿紧咬,嘴唇便渗出血来。 痛……从未有过的痛。 沉钺在军营摸爬滚打十年,大大小小的伤受了无数,最严重的一次被敌人直接一刀劈在胸口,险险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却都没有这般痛苦。 痛得,让人几乎丧失活下去的勇气。 苏辰一手压在他腕间,语气温和,解释道:“你这次伤及内腹,动了根本,此前受的伤又未曾仔细调养,需要针灸佐以汤药,静心调养一月。” 她声音温柔,扎针的动作却平静冷淡。 沉钺一张脸早已被汗水彻底打湿,浑浑噩噩的思绪却在听到苏辰的话后清明了一瞬,咬着牙,他斩钉截铁拒绝:“外间战事忙乱,我没有那么多时间!” 苏辰半抿着唇,直到落下最后一针,这才冷淡开口:“你现在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贸然出去……是想要当累赘还是送死?” 沉钺被噎得一僵,呐呐再也说不出话来。 子苏趴在床边,眼巴巴看着苏辰走出房门,这才低声安慰沉钺:“师姐也是为了你好,她平时很温柔的……你这是把她气狠了,有机会的话,还是道个歉吧……” 对着他湿漉漉透出担忧的目光,沉钺慢慢点了下头。 只是,令他没想到的是,这个机会,足足等了大半个月。 经过细致的调养,沉钺身上的伤已经好了大半,疲倦的身体也慢慢焕发新的生机。隐隐的,他甚至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一天比一天更轻松。 沉珂渐除、身体恢复本是好事,沉钺心中却一天比一天更加焦急。 外间战火纷飞,每天都会有新的战事打响,也会有新的将士们受伤甚至死去,而他却躲在一派安宁的山谷中无所事事,养病度日……焦灼、愧疚、自责,重重情绪交缠成一条粗粝的鞭子,整日整夜拷问着他的灵魂。 子苏端着药碗走进屋中,恰好看到沉钺正负手站在窗前极目远眺。明明远处只有连绵的青山绿树,他的目光却沉重苍凉。 “沉哥哥,该喝药了。”子苏守在一旁,盯着沉钺将药汁一饮而尽,绷紧的小脸神色严肃,“沉哥哥,你不想留下吗?” 沉钺一愣,眼前莫名浮现出苏辰清丽的面孔。 牙齿在舌尖上碾了碾,借着刺痛稳住情绪,沉钺缓缓点头,不等子苏笑出来,便又重重摇头:“我想留下,但我不能留下。” 乌沉水亮的眸子霎时如褪了色的水墨画,子苏明显有些失望,慢吞吞从身后拿出一个小巧的包裹:“既然这样,那沉哥哥就离开吧。” 手指骤然蜷起,沉钺心中一沉。就和心心念念想要攀上高山的人一般,在真的得偿所愿时,心中涌起的非但不是兴奋喜悦,反而是极致的空虚迷茫。 他掰着手指盼望离开,等了这么久,却在这一天到来时尽数化为不舍。 咽下厚重的艰涩,他缓声道:“还有六天。”还有六天,才满一个月。 后半句话他没说出口,在场的两人却都心知肚明。子苏有些怏怏不乐,强打起精神解释:“师姐说了,你身体素质好,恢复能力强,眼下已无大碍……既然你盼望离开,早几日的话也无妨。”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令沉钺哑然失声,再回过神时,他已经捏着包裹站在苏辰的院子前。 和他居住的院子不同,苏辰所住的院子格外精致。被栅栏围起的院子当中有一条小河流过,木制的廊桥将两侧连接。清澈的河水中还散落着几块别致的山石,水流敲打其上,泠泠作响。 沉钺却无心欣赏美景,他一双眼睛都黏在正躺在河边软椅的人身上。 和往日寻常的装扮不同,苏辰换了一身浅紫色的衣裙。交叠的领口和裙角处嵌着银边,暗色腰封束住盈盈一握的腰肢,隐没在宽大的黑色外袍下。 察觉到院门处的动静,她斜斜望过来。微微上挑的凤目漾出别样的风情,疏离却又诱惑。 心脏失了秩序,撒了欢一样咚咚撞击着胸膛。沉钺握着包袱的手指越收越紧,终于在快要将棉布抓烂的临界值前倏地松手。 “苏姑娘,我要离开了……之前的事……对不起。” 话落,他心中怅然若失,又隐隐生出一股期待。 这一刻,先前困扰他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他舍不得的,并非这安逸的环境……而是,住在这里的人。 迟来的情意令他心尖发烫,沉钺想开口问问苏辰是否愿意和他一起离开,却在想到外间从未间断的烽火狼烟,眼神暗了下去。 情感叫嚣着让他留下来,理智却不断提醒着他身上肩负的责任。双方博弈,终有输赢。沉钺发现,留下来的念头竟然隐隐占据上风。 他有些惊讶,却又觉得理所当然。 苏辰却没给他机会。 从软椅上站起身,苏辰站在木桥这端,双目澄净地望着他,红唇微启,冰冷的字眼如同最冷酷的判决:“一路顺风。” 心中一痛,沉钺狼狈转身,却又突然顿住:“苏姑娘,我这条命是你救的,等战事平定,我若还活着,定然回到清谷。” 苏辰身体一僵,沉钺久久没有得到回答,咬牙大步离开。 “就这么放他走了,不难过?” 带着三分笑意三分打趣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苏辰慢慢转身,搀扶住鬓发皆白的老人,情绪明显有些低落:“这是他的追求,我不想他日后想起来,会怨我。” 老人一叹,心疼地拍了拍她的手:“清谷避世不出,不理俗事,这是师门祖训,师父虽然心疼你,却也不能违背。” 本就绷紧的嘴角慢慢抿起,苏辰低下头,眼底闪烁的最后一丝侥幸随之破灭。 身为军人,沉钺不能背弃信念,当一个万人唾弃的逃兵。她更不能为了一己私欲,开口让他留下来。 而师父于她有救命养育之恩,她也不能背弃师门誓言,独自出谷。 纷杂的念头令她如鲠在喉,面对沉钺时只能说出最克制最冷漠的字眼。 似被她的情绪传染,又似记起往事,老人眉心紧皱,再度叹息:“人心易变……若他初心不改,战后归来,师父便不再阻止你。” 蹙起的眉心微微舒展,苏辰情绪振奋几分。 人说山中无岁月,谷中亦然。日出日落,转眼由夏入秋。草地青黄,林木落叶,万山层林尽染,本该是美不胜收的景象,苏辰心中却升起浓重的不安。 随着时间的推移,不安的情绪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愈发深重。 不出几日,她整个人就瘦了一大圈。子苏温声劝她,却根本不奏效,心中焦急,他一时嘴快,将苦苦隐瞒多日的消息说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