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毕,大管事心头一咯噔,却也不敢多问,当即领命退下。他怕触了主上逆鳞,急忙对外宣布赌坊今日歇业,更不准闲杂人等随意出入。 偌大的赌坊鸦雀无声,谢桓独坐在屋中,尚对林霏恨地切齿。想起方才听到的对话,他愈气便愈委屈。 静坐了半柱香的时间,情绪才渐渐平稳下来,谢桓一时间脑袋空白,似乎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只一颗心沉甸甸。 叩门声将他思绪唤回。谢桓低低道了声“进”,赌坊的大管事便躬身推门而入。 “主子,可要派分舵的人去周济?”大管事小心翼翼地问道。 太师椅上的人不做声,大管事心下忐忑,也不知自己所请是否合情,会不会惹得主上不悦,一颗心正七上八下地悬着,随着额上一滴汗水的滑落,终于听椅上那人说了句“不用”。 话音一落,大管事不由地微微抬首瞄了眼座上人,又迅速低眉。这主子真是阴晴不定,刚刚进门时还是一副想吃人的神情,如今倒平静如水教人瞧不出一丝端倪了。应下后,大管事不再多言,躬身退下。 而此时的谢桓,心中五味杂陈。他明明是既剜心又窝火的,但脑子里总有个声音在为林霏开脱为她辩解,就是因为这个声音,让他气不由衷,亦让他对窦宁儿的不喜愈发强烈。 也是这个声音让他不欲江意盟掺和进这次抓捕。他发现即便林霏不将他放在心里眼里,自己也不愿肆行无忌的伤害她。 这种认知令他面上有些挂不住。自己何时变得如此狼狈? 谢桓望着缠绕纱布的右手,豁然一顿,手往腰上一摸索,便发觉自己挂在腰间的佩玉不见了。想必是遗落在了昨夜睡的矮榻上。 登时,他像找到了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有了充分的理由去证实自己脑海里的声音——林霏的所言所行不过是缓兵之计。 出门前,也不知是什么心理驱使,谢桓还是寻来一张人|皮|面具戴上。 来到那间矮屋外,谢桓未听见里头动静。大门亦未落锁,一推便开。 屋内收拾得很干净,四下不见林霏二人的身影,榻上布衾被整齐叠放在榻尾,主人显然已经离开。谢桓心中的邪火又冒了上来,他还以为林霏不过是附和附和,与窦宁儿说玩笑的,而如今事实摆在眼前,再不容他为她抵赖。 他派人传唤张巡抚去渡口,其实也是别有用心。倘若林霏改变主意不再离开,那张巡抚今日便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窦宁儿也可以多活一日,她也不用为窦宁儿所累。 但她还是走了。 可事到如今,他还是不死心,怔愣地站在空落落的屋中,早忘了来此地的借口。 窗外落入的阳光投在角落的木桌上,桌上一样被映亮的东西吸引了谢桓注意。 他踱上前,看见了桌上刻有“谢”字的佩玉,还有被玉压住的一封信笺。谢桓拿起自己的佩玉,心中尚存怒气,本想忽视那封信,却还是鬼差神使地拆开细看。 信是林霏写给他的,她在信中告知他,自己要先带窦宁儿去梓州治病,事出突然来不及当面与他说,他若看到此信,还愿与她二人一道北上,可来寻她。信封里还留下了数量不多的碎银。 谢桓将信笺妥善收好,按捺下澎湃的情绪,拿上碎银便往奉节渡奔去。 离渡口尚有几里远,谢桓远远便瞧见那处乌泱泱的一片人|头。平头百姓被官兵拦在外围不得靠近,一层一层的人墙拦住了谢桓的视野。 谢桓两指圈起成环放入口中,吹了几声响遏行云的口哨。天际传来回应的啁啁鹰唳,一只展翅的黑色海雕在天际盘旋,随后俯冲而下,一双丰满的阔长羽翼在空中频频扇动,带起一阵飓风,之后海雕慢慢地落在谢桓伸出的猿臂上。 谢桓将佩玉缠在海雕右爪,念了声“去”,一挥臂将其放飞。随后他跃上枝头,足尖轻点,眨眼间便欺近被封锁的奉节渡口。 到了近处,他才发现多得其实是看戏的好奇百姓,被紧急调度来的兵卒并不多。 那张巡抚站在最前头,与已上了乌篷船的林霏二人对峙着。二十几个兵卒手持弓箭,满弦正对船上二人。 局势紧张,一触即发。 “窦氏罪女,你若主动请降,随本官入京自首,本官还能留你一命。你若执迷不悟,还想反抗,那就别怪本官将尔等就地正|法!”张巡抚面对船上二人,高声说道。 窦宁儿头戴皂纱帷帽,站在林霏身后。看不清她的样貌,这让张巡抚有些着急,他心下虽怕自己将人认错,但有人携了白大人的手谕来报,为了谄谀攀附白大人,他也顾不了这么多了,只想着先将人拿下再说。 林霏的衣衫被身后人攥紧,她不动神色地伸手握住腰间上的柔夷,朗声回道:“大人,您怕是认错人了。小民与妹妹在夔州住了十几年,如今要去邻邑探亲,根本不认识甚么窦氏罪女。” 张巡抚哪管得了是认错了人还是认对了人,他刚刚上任,亟需做一番政绩巩固根基,若是将朝廷通缉犯成功捉拿归案,那无论是在夔州还是朝堂,都够他站稳脚了。 为了将来享不尽的荣华富贵,牺牲一两个平头百姓又算得了什么。 张巡抚不再与林霏二人多费口舌,大手当即一挥,身后几十支弦上之箭便听令脱弦而出。 林霏揽着窦宁儿趴下,自己撑在船上,运气于双手,掌心牢牢吸附住船板,大喝一声使力一扭,乌篷船便被扭侧了船身。 飞来的数十支箭镞钉在船身,瞬间就将乌篷船射成了马蜂窝。 还是有高开的弦箭跃过船身,向俯趴在后的林霏和窦宁儿二人射来。林霏迅速脱下外衫,被射穿的船板渗进江水,将林霏手中的外衫浸湿。 林霏提气挺身立起,手中湿衣被她一掸一卷,束衣成棍。这条看似柔软的棍棒卷起飞来的棘箭扔在一旁,一时间,被林霏大力挥舞的湿棍虎虎生威,抵挡住所有飞来的棘箭。 林霏成了岸上官兵的活靶子,自然就无人再去针对趴着的窦宁儿。 谢桓眯起凤眸,倒挂在树枝,劈手打晕了下方的官兵,夺过他手中的弓箭拉满,箭镞对准完全暴露在视野里的窦宁儿,蓄势待发间,他突然瞥见一支角度刁钻的棘箭向林霏的膝盖骨射去,他登时调转方向,第一箭射落那支棘箭,第二箭射向射出那支箭的人。 仅有的两发箭都成功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谢桓扔了弓,略一思忖,又眯眼看了一会儿,突然飞身向林霏扑去。 正在挥舞湿棍的林霏毫无预兆地被人扑倒,那人闷哼了声,抱着她就地滚了好几圈,一只手还覆在她的胸前。林霏心神一惊,将人挥开,便见扑在自己身上的是谢书樽,林霏来不及顾及这人的孟浪,立时去看窦宁儿。 窦宁儿浑身颤抖地缩在船板里,罩面的帷帽落在一旁,已被棘箭刺穿。 林霏将谢书樽推到篷后,一个侧筋斗避开一前一后一上一下两支弦箭,飞身跃至窦宁儿身前,将其打横抱起扔给篷后的谢书樽。她一边用湿衣卷走飞来的弦箭,一边用腿勾起竹篙,而后扔掉已然破得不成样子的外衫,荡起竹篙欲图将船撑走。 可乌篷船身被射满棘箭,重的早已撑不动,船板更是被水完全淹没,整艘船正在缓缓下沉。 而林霏未留意的篷后,谢书樽眯着眼掐住窦宁儿的脖颈,窦宁儿亦不甘示弱地狠捏着谢书樽再次渗血的右手。 篷前是齐飞的万箭,甚至还有一两支射穿乌篷,牢牢钉在谢书樽和窦宁儿身旁,但篷后的两人不为所动,依旧无声地胶着。 窦宁儿已然不能呼吸,被谢书樽轻而易举地拗断双手,却还咬着牙狠狠捏着。 又是一支棘箭射穿乌篷,向谢书樽飞来,谢书樽掐着窦宁儿的脖颈,欲图将其扔进江里,却是一时不察,被负隅顽抗的窦宁儿一起带入了水中。 “噗通”两声,林霏回首去看,就见窦宁儿和谢书樽二人一前一后地落入江中。 她用竹篙撑地,双足悬空,借着竹篙向一侧倒,将她快速带到篷后那头。 谢书樽深谙水性,入水沉了半米,他便挣开窦宁儿的撕扯,欲图浮出水面,耳边却听见“噗通”一声,他意识到是林霏下水了。 念头一转,谢书樽放松手脚,任凭自己向下沉落。他本以为自己离林霏更近,她会先救自己,哪知她一入水便快速向下游,当先抱住窦宁儿,将其带上水面。 谢书樽顿时感到心头拔凉,像在与什么较劲般,不管不顾地任自己继续沉落。 林霏将窦宁儿托至一块飘动的浮木,她原以为谢书樽识泅水,却迟迟不见他浮出水面,霎时心头一紧,也不顾窦宁儿的阻拦,重新入水去救人。 林霏将谢书樽救出水面后,见他惨白着脸,双眼紧闭,忙运气将他喉头淤水逼出。 谢书樽呛出一口水转醒后,满面的心有余悸,两手两脚地牢牢缠住林霏。他一个大高个这般挂在林霏身上,画面说不出的怪异。 此时,天际传来嘹亮不绝的鹰唳,一帮玄衣人突然乘船出现,与岸上的官兵斗在一处。有几名玄衣人注意到林霏三人,越水向她们袭来。 林霏瞳孔一缩,左手捞起窦宁儿的腰肢,右手拉着谢书樽,将他二人扔在乌篷船上,轻而易举地打晕那几人,夺了被弃在江上的木船,趁着岸上人不备,带着窦宁儿和谢书樽二人迅速撑船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