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姐很愿意给我讲她以前的故事,但是她的时间线路很混乱,而且和山水别院似乎没多少关系。要不要记录下她的故事呢?在这个问题上我也曾经犹豫了相当长一段时间,最终还是决定记录下来。尤其是在后来发现由我和由毋老师出发的两条线路都能到达她的故事里时,我感到冥冥之中自有要我这样做的天意。她的讲述,我梳理完之后放在了第二章里面。
花姐拿给我看的,她的女儿黄圆圆在离开家读大学之后做的一些手帐,并不是日日都有的,常常有很长一段时间一个字也没有。手帐的内容主要是待办事项和一些简短的大事记,极少地心情短记。因为年代久远,纸张都发黄变脆了。花姐一开始用透明胶修补那些破损之处,往后,似乎有谁告诉她那样是不行的,她改成了剪下小纸片用固体胶贴在上面。她把那些小本子看得极珍贵,小心地压在枕头下面,小心地拿出来抚摸,留着它们就仿佛女儿只是离家去上大学了似的。因此她只愿意给我看,而不愿意借给我带回山水别院去慢慢研究。所以我只好一趟一趟地上她那里去,终于把花姐的故事和黄圆圆的手帐听得看得差不多了。
至于发现黄圆圆曾与毋老师相识严格说来,她们不算师徒关系这一点,纯粹是偶然。花姐对女儿这段想学舞蹈而没有实现的经历是丝毫不知道的。我是从毋老师的讲述里得知有这样一个女孩的存在的,但名字记得不真切了。等到我走访到了花姐那里的时候,毋老师和黄圆圆都已经作古了,事情本来已经没法考据了。但万幸的是,在圆圆留下的遗物里,有一张照片,是她和毋老师的合影,圆圆是个有着青涩笑容的小女孩,而毋老师也还年轻。
我只见过年迈的毋老师,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指认照片上的年轻女人,于是向花姐千保证万保证,终于借得那照片拿着去找了毋畏。
那时牛小玫才刚刚过世从第三章结尾她在栈道上晕厥往后,她有相当长一段时间的住院和养病,最终是在自己家里香消玉殒的,我每次去见毋畏都约着在他们位于豇豆镇郊区的大房子里,他总是安安静静地坐在窗前等着我,有时他的腿上趴着一只胖乎乎的打着呼噜的大橘猫,有时猫在不远处的地上打滚,总之猫比他有活力。这猫是牛小玫在病中捡回家的流浪猫,对于毋畏来说,几乎就是亡妻的化身。
毋畏看了照片,不声不响站起身朝屋内走去,进了门才回过头了用眼神招呼我进去。在他的书房里,他把一本厚厚的,泛黄的相册摊开放在我的面前,正中间的那张,与我手中的这张,一模一样。是黄圆圆和毋老师无疑了。
我也翻看了毋畏拿出的相册,是些毋老师人生各个阶段的照片,和亲人朋友甚至学生的合影。尤其是她在手稿最后提到的与楚红姐姐每次见面都合影一张,这些照片整齐地按照时间顺序排列着,完整地展现了两位优雅女性面对衰老的过程。待我翻看完,毋畏竟然提议相册由我拿走吧——他说姑姑把自传交到了我的手上,也一定希望相册一并交给我的。本来在创作这本书的时候,我是想挑选一些照片作为插图的,但想来想去还是作罢了。书中人物的名字,除了我的爷爷张全有、爸爸张东梓、我张茂以及毋老师毋春花,其他的名字都是化名。既然这样,照片是断然不该公开的。
于是,我又带着毋老师的相册去了花姐家,简单地给她讲了毋老师是一个何等可贵的人,转述了毋老师讲过的关于黄圆圆的故事。这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又一次地在我面前涕泪交流,她以为对女儿比别人都更了解,她以为不过是女儿离开了家她们才疏远了,她从来没想过,早在那之前,她们就已经有许多不相交的角落了。她总觉得自己是看着女儿长大的,她不知道她只能看见肉体的成长,而看不见心灵的变化。
成文过程中,我把这段虽然是由毋老师那里了解到的故事,放进了花姐的篇幅里,为的是上下文更连贯,更方便读者理解。
第二、三、四章,都是由当事人亲身讲述的故事,我再以第三人称的形式转述出来。虽然为了力求准确需要做不少核实和校对的工作,但大抵有法可依。人的记忆力在许多时候是相当不可靠的,往往常常把事实歪曲而不自觉。我已经尽力矫正我能发现的错误了,但漏网之鱼总是难免的,还请指正和谅解。
最困难的是第一章,关于我爷爷的故事。一开始我只能依靠毛伯伯的讲述,那对他来说也是年代久远的事情了。为了尽可能的还原葫芦村的原貌,我走访了村里的许多老者,然而他们也只有碎片,还有许多的各执一词。从超市那个角度入手我也尝试了,无奈几乎没有多少早期的记录。村史、镇史都是没有的,县大事记亦参考价值极低。在那段时间里,我相当郁闷,四处奔走而往往一无所获。心情跌倒了谷底的同时,感到非常荒凉。山依然在那里,房子仍是当年的砖瓦,甚至长寿的树也只是比那时长大了些,可是那时的人们和他们的故事,却已经几乎无法考据了。人是何等渺小的生物,自以为雄才大略的一生,归根结底有什么用?
如此悲观,如此绝望,这正是这本书耗时那么久的原因。这第一章,是最让我感到头痛和力有不逮的部分。我只好拿出自己拙劣的想象力,配合能找到的不多的历史资料进行“再创作”。这个部分,是我感到最心虚的部分。
从我在第四章中记叙的第一次回山水别院,到山水别院作为一个民宿开放,耗费了一年多时间。在这之后,又过了两年多时间,我的这本《山水别院情理史才勉强创作完成了。它是由与山水别院这座乡下小院相关的好几个人的人生故事组成的,是历经了好几代人的故事。故事主角们本身,肯定大不相同,但他们有各自人生想要追求的东西和他们自己的各不相同的枷锁。他们都用自己的一生展现了“情”与“理”的难以取舍,以及做出不同选择的结果——这是本书最终题为《山水别院情理史的原因。
书中有一些颇应当谨慎记录的情节,比如牛小玫与养父的关系,这些,虽然是经得当事人同意公开和遗属由毋畏牵线,我亦见到了牛小竹,交谈之后他同意只要化名即可发表,并且补充了一些关于他姐姐青少年时代的细节亦愿意尊重死者的心愿同意公开,但因着死者已矣,还请大家不要再多纠缠。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惟愿逝者安息。
小院的名字,最终决定为“山水别院”,其实不是由我做主的。我读完了我爸爸的日记,了解到他在晚年也有将家族企业脱手而搬回小院养老的打算,但并没有关于小院命名的只言片语——如果仅仅用作居住,名字并不是必须的。
“山水别院”这个名字,是我在家里的旧书堆里发现的。那是一张黄色毛边纸,仅仅是横向地写着这几个字。这张纸夹在一本泛黄的关于庭院设计的书里,纸的一角甚至有一个我至今没找到出处的红色的印章。
这本书里,有许多的笔记,但那不是我爸爸的笔迹。我因此,愿意相信那是爷爷留下的。为了佐证这一点,我又去翻了许多别的年代同样久远的藏书,在许多关于园林、庭院、园艺、农业的书里找到了相似的笔迹。我更坚信自己的判断了,认定这些都是我那创业成功的爷爷的曾经用过的功。
“山水别院”这个名字,于是成了爷爷选定的,我甚至在仓库里找到了一块没来由的木板,能说服自己相信我的爷爷曾经想把“山水别院”几个字刻上去。这种想法,对我来说又是水到渠成的。就像第一章的结尾一样,爷爷的死因是明确的,但关于他是自杀还是死于意外,并没有明确的定论。而倘若我的爷爷还要给院子挂上一块名牌,那他是必不会自杀的。
由此“山水别院”成了小院的名字,由我完成了爷爷的遗愿,亲手将这几个字挂到了院墙上。在我看来,它绝不仅仅只是一个四个字的名字,它是一种用尽力量去与生活搏斗之后,将残余的生命力留给自己的处所;它是一种走遍千山万水,终于归来故乡,并能“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的淡泊。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