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仍记得与他再遇那天发生的事情。
我坐在小饭店里,我经常坐的座位上吃饭。一个人吃饭是一种颇神圣的事情,尤其是对于像我这样有着许多空闲时间,可以细心咀嚼每一口食物的人来说。小镇上的饭店是很多的,但是好吃的确实不算多。这家小店算得上是其中的一家,老板娘与我也熟络,每次都“毋老师”长“毋老师”短的,热情得不行。这么说来,她家的女儿还曾经是我的学生呢。
那天,我仍旧坐在玻璃门后面的座位上,一边细嚼慢咽着吃饭,一边眼神并不聚焦地看着外面马路上过来过去的行人与车辆。当然并没有在注意看什么,大抵处于一种放空状态。
玻璃门那边,一个路过的男人重重地打了个喷嚏。过了一会儿,另一个走过那里的男人也打了个喷嚏。再往后,又有一对母子经过,妈妈一手撑着阳伞一手牵着背着小书包走得蹦蹦跳跳的孩子。在相同的位置,妈妈打了喷嚏而小孩没有。我的好奇心逐渐燃烧起来了。
就在这时,一个矮胖男人出现在那里,毫无疑问的打了个地动山摇的喷嚏。然后,他一扭头看见了玻璃门这边的我。据后来张东梓说,他一眼就认出了我,因为我“几乎和以前一模一样,一点儿都没变。”但是,我得承认,我确实没能一下子就认出他来,我那时可能吓了一跳,怀着不该偷看别人的愧疚心理,以为自己惹上麻烦了。毕竟,那么大的一张脸一边敲着玻璃一边凑近,一开一合的嘴就像鱼缸里的金鱼们,谁不害怕呢?
张东梓见到我,显然十分激动,但我花了好几分钟时间才想起来他——他比小时候更加圆润了,整个儿就是《飞屋环游记[1]里老爷爷稍微年轻时的样子。他很快原谅了我的健忘,热情地问了我许多问题,在那家店里耽搁了好多时间才恋恋不舍地走了。
老板娘比我还激动来着,据她说张东梓也是她店里的常客,怎么以前就没遇到呢?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有时候,就算住在同一栋楼里,也可能一次照面都打不上的。掌管着这一切的那种东西,大约就是所谓的缘分吧。
有了这样的再遇,往后的往来也就变得顺理成章了。楚红姐姐不在的时候,张东梓俨然是我最亲密的朋友。实际上,楚红姐姐不在的时间是很多的,她的年龄也大了,也有了孙儿孙女,自己的感情已经被挤到了不甚重要的角落,该是渐渐落上灰尘的时候了。
和张东梓说了许多话,也坦白了我的取向问题——不知道为什么会说这些,大约人天生就不怎么能够保守秘密。张东梓也对我说了许多话,他的婚姻、他的家庭、他的责任之类的,从这个男人身上明显地看得到许多男人共有的悲情——在责任面前,自己的梦想是微不足道的。结了婚当了爸爸的男人,慢慢就成了药渣子——跟体型什么的没有关系,是从一种更深刻的意义上而言的。
我完全知道张东梓喜欢我,小的时候也许不知道,慢慢长大的过程中就什么都明白了。现在我们都到了中年奔老年的路上,有许多话自然也是无需说出口就心知肚明的。我也明白,自己在他面前,多多少少有点仗着他喜欢我这样的心理。人是这样的,知道某人喜欢自己这件事情本身就使得这个某人成为了与旁人不同的存在。实际上,我有时候想,我们真正喜欢的只有自己,因为某人也喜欢我,于是觉得“英雄所见略同”,觉得某人“真有眼光”,不自觉地就把某人拉入了“我”的同好会。
不过扪心自问,我也敢说自己从未做过伤害张东梓的事情,不但没有试图破坏过他的家庭,还总是劝他放宽心来着。我知道张太太的愤怒,但这对我来说确实是莫须有的罪名。“我还从来没给哪个男人当过情妇呢!”——有一次我这样跟张东梓打趣。他是个不小的家族企业的继承人,生意做得比我爸的靠谱,工人也多,像他这样的存在,即便真的有一两个情妇,也不足为奇。然而,据我了解,他是没有的,他自始至终都是个甘于奉献的好丈夫、好爸爸。
喜欢和张东梓待在一起的原因,一方面是因为他喜欢我,另一方面,我喜欢他老家的小院子来着。种满花草的小院让我想到很多年前的那个叫芬芳的有点神经质的小姐姐虽然在我的生活里所占据的份额不多,但她确实是那种能让我特别轻松地与之相处的存在。前几年她还来看过我,后来联系也渐渐少了,想必像她那样温柔的人,应该能过得极幸福吧,但除此之外还有别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亲切感。
我不懂园艺,也没多大兴趣去搞懂它们,我连我自己都不敢说照顾得很好,更不要提把花花草草们养得好好的了。况且,我经常外出,总不能把它们不管不问地丢在家里。
但我很喜欢待在那小院里,它确实能让我安心,有时甚至情不自禁跳起舞来。为此,张东梓给了我那里的钥匙,让我可以随时自由进出。在旁人看来,那儿恐怕成了他“与情妇幽会”的地方。
开始走亲访友也好,再遇张东梓并邂逅了他的小院也好,都是在第一次手术之后几年里发生的事情。那时,确实以为自己已经没有大碍了。
手术的时候,毫无疑问从身上割掉了一些东西,但是,总感觉精神深处的什么也一并被拿走了。空虚的感觉一开始还算明显,尤其是夜深人静独自失眠的时候。但是愈往后,较之空虚更多的则是轻快,是腾出了许多空间的轻松自在。当我把这种奇妙的感觉讲给张东梓听的时候,他打着趣说:“因为我是个胖子嘛,不空一点实在挤不进来。”
快乐的日子并不长久,我没能成为那90%的患者中的一员,在第一次手术的五年之后,一些似曾相识的感觉提醒我,那东西又回来了。
再往后,是一次又一次地拉锯战。
就像一场拔河比赛,这头是医生、护士、还有我最爱的楚红姐姐、哥哥嫂嫂们,那头是那东西。那东西想让我离开,我虽然也觉得离开似乎也无妨,但终究也觉得留下来似乎更没有过错。
我是个好病人,乖乖听医生的话,尽一切地努力配合治疗。至于心态方面,第二次手术时我已比之前成熟了许多,觉得赢也好输也好都没有关系——世界上并不存在需要我也只有我能往前拖动的马车。
没想到第二次手术还是顺利地匪夷所思,虽然身体是不如以前了,但大抵还是个可以只靠自己的双脚双腿站立行走的人类,没有退化,甚是欣慰。
往后舞蹈教室进入了一种停滞的状态,学生也都带着悲悯的表情离开了,有些还抹了眼泪。舞蹈教室开在自家的房子里我那从事建筑行业的爸爸,确实囤了几套小房子来着,没有租金之类的约束,所以一直就那样放着。我想寻一个别的舞蹈老师来接管这一切,终究没找到——小镇到底还是太小了。退而求其次,想找个画画也好、唱歌也好总之是学业以外的项目的培训班来接手,一样找不到合适的。然后一天一天的,就这样过去了。
再往后又活了这么多年,实在是我自己也没有预料到的事情。况且,我还只有自己一个人,不在医院的时候都独自生活,自己照顾自己的饮食起居。这样想来,又觉得自己相当了不起。在拼命想把我打倒的那东西之前没有认输,在日日夜夜的孤独面前也泰然自然。
来看望的人也是不少的,毕竟曾花了那么多时间精力重塑亲友关系来着。况且,还曾经做过许多年小镇上唯一的舞蹈老师——在做老师这份事业上,我虽然是半道出家,却因为愿意与学生深谈而收获了比我妈妈更多的学生的爱戴,这也是我没料到的。在楚红姐姐去世前,最想看到的自然是她——每次见面合影一张,记录着我们一同变老的过程。现在拿出来看,回想见面时的场景,仍觉得温暖。
再往后,喜欢见到的是我的侄子,大抵总是在听他说话。即便我躺在病床上,外面的世界也还是经由此渠道为我所知。他也说自己的事情,感情方面的,工作方面的,零零碎碎,几乎倾囊相授。
至于张东梓,自然也是常往来的,但我不许他来医院看我——原因我也说不清楚,总觉得自己在医院时格外憔悴。我终究是个女人,爱的是女人也好,渐渐不那么女人了也好,对喜欢自己的人,总想保持尽可能美的印象。
[1] 2009年上映的美国动画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