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璇缄默不语,面孔宛如青瓦冷霜,望之生寒,胶凝的气氛如同书案上九层博山炉散发的龙诞香弥漫了整个厅堂,寂寂萦绕,无隙不入。众人见赵璇发火,萧正羽也似乎动了怒气,忙不迭立时呼啦啦跪跪了一地,磕头道:“请长公主息怒,请公子爷消气。”
“消气,怎么滴,你们这些奴才还觉得自家的公子爷委屈了不成?”赵璇眉心渐深曲折,眼底闪过一抹凛冽,忿郁的神色丝毫不加掩饰,尽数流露在眉目中。跪地的一众婢女和内侍无不一凛,小心翼翼地抬眼望了萧正羽一眼,便深深地埋下头请罪道:“奴婢犯下言语不敬之罪,还望长公主恕罪。”
流朱见厅堂气氛紧张,连忙上前拂袖,福了一福,缓和道:“听说公子在府上养伤,长公主特意冒雨前来探望,不知公子伤势如何了?太医看过后有什么嘱咐吗?”
萧正羽疲倦地展颜一笑,接口道:“有劳长公主和流朱姑娘担忧了,萧某伤势还好,无关性命之忧,只是太医吩咐伤内分泌,气血上冲,肝郁气滞,不能再动了肝火,伤了元气。”
赵璇听得蹙眉,温然轻笑,声音中透出冷凝的神色道:“百丈悬崖对于萧编修来说,都不过是被当做云梯罢了,要想萧编修有什么性命之忧,恐怕要多上几趟什么‘春夏秋冬’山庄才行。”
流朱眼见话锋不对,忙捧了茶上来道:“长公主,你淋了雨受了寒,先喝口热茶暖暖身吧。”赵璇缓缓接过,流朱趁机在耳旁低声道:“公主,我们冒雨过来是为解局的,不是为了让自个儿为难的。”
赵璇摒一摒缭乱的心神,收敛了几分怒气,饮过茶水道:“太医只是为朝廷官宦治病,未必就医术精湛,妙手回春,明日儿还是把御医请来,为萧编修看病,开好方子让御药房送药过来。”
暴雨骤停,长风栖歇。盛夏的雨干脆、强劲、利落、爽快,毫不拖泥带水,似一个娃娃脸,说来就来,倾盆如注,来着猛烈,说走就走步履匆忙,走着迅速。雨后晴空蔚蓝如洗,宛如蓝宝石般晶莹剔透,雨珠儿从浓密的树叶上时不时地洒落在地,天边划开一线边际,虹霄雨霁,彩彻区明,与蓝天和白云相映衬,延绵的群山渐次变得葱茏,汴梁如画里,山晓望晴空。
流朱含笑屈膝“诺”了一声道:“遵命,奴才这就派人到医官院去。”
萧正羽面有戚戚之色,唇边划起一道平缓的弧度,俯身低头应道:“不用了,御医乃专门为皇帝及黄亲国戚治病的宫廷医师,微臣身份卑微,担当不起。”
赵璇脸色僵冷,剜了萧正羽一眼,如同芒刺一般的目光扫过他的脸庞,冷然相对道:“不错,人贵在要有自知之明,摆正自己的位置很重要,萧编修虽然喜欢刀头舔蜜,骄奢放逸,但是还是懂得‘知人者智,自知者明’的道理。”
话音刚落,只见一个姿色清秀的婢女恭敬地端了一盏银蛊汤药送到厅堂,一声清脆的声音地在赵璇的身后响起,仿佛抛石入水激起的一圈涟漪,叩拜道:“听闻长公主淋雨受凉,公子爷特吩咐奴婢急忙熬制了荆防败毒散送来,这是抵抗风寒之邪入侵的汤药,用荆芥、羌活、川芎、柴胡、桔梗、茯苓等药材煎熬,具有发散风寒,解表祛湿的功效,还请长公主服用。”
赵璇的眸中闪过一丝无以复加的震惊,随之一股猝不及防的暖意涌上心头,她微微颔首,转眼凝视着萧正羽平静似水的脸庞,怒然的脸色骤然如同重重迷雾散去,面色微微发红,一时相顾无言
流朱急忙从婢女手中接过荆防败毒散汤药,试了试温度,递到赵璇的唇边,满面喜色的打了个千儿道:“萧公子对长公主真是关心备至,有心有意。”
赵璇目中微澜,嘴角噙一抹清浅,用银匙轻轻一搅,色泽浓厚的汤药中散发出甘甜温润的味道,心里甚是安慰,顿时觉得吹气胜兰,沁人肺腑。她埋头舀了一口入嘴,口齿生津,双瞳剪水拂过袅袅汤药的浓香,目不转睛地落在了萧正羽的身上。
只见他低眉顺目,缓步走到赵璇的跟前,俯身拾起被抛落在地的襕衫,随手拍了一拍衫上尘灰,以及被风雨吹进来的枯枝残叶,随即揽衣起身,端然自立,平视着赵璇扬起的眉峰,眼色泛起一片疏落的光影,不复一言,曲身恭敬地拜了一拜,恭顺行礼低语道:“让长公主玉体受寒了,微臣有罪,请长公主暂且屈身在府上沐浴更衣换上干净的衣裳,微臣这就派人到医官院请千金圣手的御医前来,为长公主把脉问诊,查看身体是否抱恙。”
萧正羽的身体弓得很低,语气尽限谦卑,让赵璇的目光在触及之余不由感到浑身一悚,容色如纸。她的面色忽然发凉,微微蹙一蹙眉,迈步上前,朱唇轻启,对萧正羽曼声呢喃道:“你这是怎么了,话语间让人感觉浑身不自在,仿佛有一块石头压在心底。”
萧正羽大是不以为意,温然一笑,目光透露着深邃之意,依旧俯身垂手恭立,一脸卑微,对她耳语道:“长公主不就是喜欢别人对自己五体投地、毕恭毕敬、奉若神明吗?”
雨过天晴的彩虹薄如绸带地挂在天空,空气中弥漫着厚重的泥土气息,稀碎的阳光映在脸颊上带着明媚的暖意,却让赵璇身上不由漫起一层寒意,她侧目唏嘘道:“萧编修,你这是故意委屈为难了自己,还是有意刁难作对本宫呢?”
“我是在开始慢慢学习宛如旁人一样,如何顺着长公主的心意做一个为人臣子的本分,其他本无意。”萧正羽神色坦荡地回答道:“阿谀奉承,曲意迎合,阿顺取讼,不过是君臣之间貌合神的惺惺作态,仅此而已。”他面容平静得如同阳光照耀下的殿宇飞檐般肃静。
赵璇闻言双肩剧烈一颤,眼底浮现几分躁动不安,一张海棠似的娇美面孔显得疑惑道:“你若真肯顺着我说话,就不能对我低三下四几句,认个错,服个软!”说着,她忍不住将手中的银蛊重重一震,汤药四溅出来,溅落在手腕上一汪春色紫罗兰翡翠飘花玉手镯表面,百变的紫色莹剔透犹如颗颗凝冻的露珠,依旧彰显着“紫气东来”、“紫衣绶带”的富贵之气,却因沾蒙上了浓黑的药色显得有几分黯然失色。
萧正羽抬首凝视着她,望了望窗外纤云不染,远山含黛的天际,依旧躬下身子,压低了嗓音道:“我豫州萧家不是什么低三下四的人家,您真的以为我可以顺着长公主您反复无常,颐指气使的脾气而低三下四吗?”他蕴了一缕似笑非笑的淡漠,静静地道:“或许作为大宋王朝的一介微臣,我能够低三下气;作为皇室王府的奴颜媚骨,我可以俯首帖耳。但是作为一个女人的男人,作为知心的恋人,我不能接受低三下四、奴颜婢膝的生活。”往昔日子无限的酸楚,仿佛一下子又涌上了心头,萧正羽的口吻显得陌生而坚定,面色上隐隐有铁青。
赵璇默然片刻,忍不住满心横冲直撞的情绪奔突,勃然怒道:“你经殿试中榜眼,被授翰林院编修,理应懂得尊卑贵贱之分,即使今后做了本殿的驸马,本宫的夫君,也要恪守君臣之礼,不可违逆本宫,作对本宫!”
萧正羽冷冷一哼,低首垂眉,没有再抬头,而是以恭敬婉顺的姿态保持着刻意的距离,俯身深拜,淡然自若道:“或许你我已经没有今后了,我需要的是一个温婉可人、贤良淑德的妻子,而长公主您需要的是一个卑躬屈节、低三下四的外子。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或许才是彼此最好的结局。”
杨杰听闻后立刻敛衽跪下,眉头紧蹙,面色赤红,深感形势不妙,却不知如何解局。
赵璇更是震怒不已,冷眼俯视于他,高冷神色如同一叶知秋的红枫,嘴角携带着几许轻蔑之意,抿唇一笑道:“听闻萧编修此番折腾伤得厉害,不料想竟是如此严重,内力受损且不说,神志也变得恍惚迷惘,胡言乱语起来--流朱,你还愣着做什么?赶紧派人去传御医速速前往萧府。”
流朱忙躬身道:“遵命,长公主,奴婢马上遣人快马加鞭赶去医官院,准保不出一炷香的时间就将御医带到”。说着,她急促地退下身去,安排随行侍卫骑行快马风尘仆仆出发。
赵璇随即回眸,瞄了一眼书案上九层博山炉上燃着龙诞香,一星烟火,奇香扑鼻,经久不消,渗入衣襟,侵入肌理,神态颇为郁郁不乐道:“龙涎之香比麝香还香,且最为持久,据说能与日月共存,可惜香味过于浓郁,经久不散的挥发,就易使人昏昏欲睡,迷魂颠倒,也让你们家公子神智不清,意识错乱--去,换些苏合香来,有开窍辟秽,行气止痛的功效。”说着,有婢女连忙上前去用香筯夹取焚烧的香片,准备更换香料。
“给本宫直接把九层博山炉撤下,瞧那炉盖,高耸如山的样子,是要做给谁人脸色看?纯粹碍眼的东西,瞅见就心烦。”赵璇的声音厉色,语气里的重疴沉疾之意更加显得深沉厚重,吓着在旁更换香薰的婢女双手一颤,不自觉地耸了耸身子,一滴滚烫的香蜡冷不防地滴到她娇嫩的手上,发出了一声没有忍住的微微呻呤。还是侧身在右的另外一名婢女眼疾手快,随即应声换上了一盏花鸟纹鎏金银熏球,里面散发出烟云袅绕的苏合香。
赵璇的目光扫过萧正羽朗目疏眉的清癯脸庞,最后落在了宣威将军杨杰屈卑垂耳下首的膝前,以及案桌上的澄心堂纸,捋一捋鬓边湿发,低眉道:“将军,是在书信何人?”
杨杰忙不失迭地躬身解释道:“回长公主,末将是在给江州州牧府写信,禀告汴梁东京的情况。”